晚饭后,一小群年轻人在车的左边,听着音乐,说着话,两个姑娘在温习刚学会的舞步,我缩在车里,等待安静下来。结果,不到九点钟,我自己先睡着了,没洗漱,没吃饭,和衣而卧。看来,我比我自以为的还要疲倦一些。我是在零点醒来的,小镇固然安静下来了,我却有点犯愁,因为既难继续入睡,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在很多事情上,我的位置就如同此时此地,是个旁观者、局外人,当然我可以假装,假装对一些事情兴致勃勃,假装自己属于这里或那里。
对面的霓虹灯占了上风,两点钟左右,我离开了桂花镇,只想找个又黑又静的地方把觉睡完。我开了六公里,找到了停车处,在这里我睡到早晨六点钟。
路过一些村子时,车灯射到两边的旧房屋上,门窗紧阖,似皆尘封,有点毛骨悚然。
上午八点钟,在岔道口,我给F打电话:
“左边就是318国道,右边是什么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通到重庆的。”
“那当然走右边了!”
我们讨论了一小会儿,他的道理其实不怎么能说服人,但我走哪条路,本来就不很重要。
我右转,进了蓬溪,一个连名字都陌生的县。走了几公里,我就觉得四周安静下来,路上的行人,村庄中的人,都很少,我见到的最多的,是上了年纪的,戴着绒线帽的老年农妇,在问路和拍照时,我和她们说过几句话,对方听懂我的口音,竟比我听懂她们还难。这一带的人,仅就我接触而言,有安详的气质,就连收费站的收费员,也比以前碰到的客气,我抱怨十公里收费九元,未免太贵,他好心肠地安慰我说,前面几十公里再也没有收费站了。上次在三台县抱怨,对方找给我好些零钱。
农田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大片的田地,每一小片都畦界清楚,远远看去,像是用画笔慢慢涂出的。有些觉得,我所看到的,是最后一代农民的作品。我还看到竹棚下的长条凳上,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男人,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公路,他是在等待老伙伴来同他一起消磨时光呢,还是想念异地的子孙?
我尽量记下路边的村名,道湾,栖凤,道墩,莲枝,白泥垭,高脚仓,石柱,书楼,梨树,月台,观斗山,三麻沟;水田出现后,又有金猪,射鸿,五桶,断垭口,印心??我不知道这些村场的历史,每见到一次类似的乡村,都将我对洛克学说的怀疑加深一层,因为按照他和另几位伟大的政治学者的理论,政府——以及国家——竟是无可避免,是人类从无政府的自然状态中的唯一解脱。我知道无政府状态是不能持久的,但要说已知的政府形式是唯一会出现的,我怎么也不愿相信。
四川武胜同重庆合川,交界于一个极大的镇子,这个镇子被省界割开,四川的部分较大,镇名万隆,重庆的部分小,镇名和隆。十点多钟我到这里时,万隆正值墟日,好几万人摩肩接踵,我点头道:“难怪一路上见的人少,原来都在这里。”
下午一点钟起身,两点钟,已上了钓鱼山。这次出行,给自己订的三条规矩,其中之一就是不去任何要门票的地方,什么名胜,古迹,风景区,保护区,这个区那个区,一概远避之。但见钓鱼城离公路实在是近,心眼有些活动,很想上去看看它控扼三江的形势。我对自己说:“不妨上去瞧瞧,如果要门票,不进去就是。”
此处离重庆一百公里,我大可盘桓到四点钟,傍晚赶到重庆。
想起自己原先的计划,不觉发笑。当初想出去转悠两个月,去什么地方,颇费了番心思。寻思南方语言不通,短期无妨,两个月的旅行,必有不便,就先把南方舍弃了。东部和中原都不想去,剩下的,东北和内蒙古去过好些回了,山西太近,新疆太远,想来想去,把目的地放在陕西的汉中一带,及宁夏的六盘山一带。一旦有了主意,在家里抓耳挠腮,等着心焦,便拣了暖和一点的汉中地区,好早走几天。结果,汉中地区没呆几天,倒跑到南方来了。
江风越来越大,看来晚上这一带要下雨了。
刀尔登: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 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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