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东:出门在外,最要紧的是吃饭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文学,孔海立,小说
  • 发布时间:2013-09-11 15:02

  章小东在美国的家(先后在科罗拉多州和宾夕法尼亚州)就像一个文化沙龙,莫言、余华、冯骥才、贾平凹等都曾是她家的座上客,长期居住美国的刘再复和李泽厚,将章小东夫妇视为在海外最亲近的“年轻朋友”。

  当身为文学教授的丈夫孔海立与客人们聊天时,章小东就在一旁准备着招待客人的拿手菜。

  一次,章小东在家中听到思想家李泽厚谈起他的“吃饭哲学”,顿生感悟,“无论你是讲文学、哲学或者其他东西,没有饭吃什么都讲不了。所以我觉得最要紧的还是吃饭。”

  多年后,她把这种感悟写成小说,名字就叫《吃饭》。

  “那位思想界的巨头把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冠上一个通俗的名字‘吃饭哲学’,遭到不少假正经的学者们的讥讽。然而对我来说,反而还是‘吃饭哲学’更加直接贴切。”章小东写道。

  2013年8月,小说《吃饭》在中国大陆出版,书名由已经宣布封笔的百岁老人张充和亲自题写。

  小说由一个个或温暖、或残忍、或凄凉的吃饭故事串成。章小东说这都是她在海外的亲身经历:“《吃饭》的故事都是真实的,人物是虚构的。我仅仅是把这20多年吃饭的故事,全部拼拢在一起。”

  近日,章小东在上海接受了《瞭望东方周刊》的专访,谈起了自己的“吃饭故事”。

  “我回想了这些年来的生活,这人不就是在吃饭的道路上走吗?我每一次走过来都觉得,吃饭不仅仅就是嘴巴张开来吃一口的问题,而是讨生活、找饭碗头。”她对本刊记者说。

  寻找“伊登”

  章小东至今难忘50年前的那个清晨,年幼的她正面对一盆难以下咽的卷心菜根愁眉苦脸时,从保姆胖妈的口中听说了一个名叫“伊登”(记者注:即伊甸园)的地方。

  “那里人人不愁饭吃。”胖妈告诉她。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住上海“上只角”、自小生活优越的章小东第一次尝到了饿肚子的滋味。

  “那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烂掉的山芋和卷心菜根。可是当时家里没有别的粮食充饥,所以再恨也要吃。”章小东对本刊记者说。

  “文革”期间,遭逢家变的章小东再次体验了饥饿的痛楚,有一次甚至饿昏在街头。

  “我很喜欢吃东西。大概就是因为我小时候饿过,只有饿过的人才知道吃饭是多么宝贵。”此时的她终于明白母亲在她小时候手拿戒尺,逼她背诵“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的苦心。

  “记住,无论是国家还是家庭,这都是顶顶重要的呢。”背到最后,母亲总不忘加上这一句。

  “我穿衣服用东西都很节俭,但是吃的方面很舍得花钱。”章小东说。在那些物资紧缺,买什么都要凭票的年月,章小东家里的粮票、肉票总是最快用完。她会在寒冷的冬夜排长队买鱼,也会花高价成箱购买美国进口的肉鸡。

  然而,在章小东心中,胖妈口中的那个“伊登”却始终挥之不去。多年以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儿子,追随丈夫到大洋彼岸去寻找“不愁吃饭的地方”。

  “临行之前,母亲固执地把一件件做饭的家什和基本调料塞进我已经超重的箱子,脸上呈现的是生离死别的悲哀。”章小东在《吃饭》中记下了离别的一幕。

  初到美国上班第一天,语言不通的她几经辗转,深夜才回到家。推开家门,丈夫和儿子坐在沙发里等她,儿子给她留了一块学校里发的蛋糕,不会做饭的丈夫为她烤了一盘春卷,为此还烫伤手。她想:这就是我要寻找的“伊登”啊。

  “后来的经历让我明白,这个‘伊登’很难找到。因为吃饭是要付出的,不是你翘着脚、不用劳动就可以的,这是一条很艰苦的道路,每个人都要付出劳动才能达到。我觉得不管干什么,端盘子洗碗都好,只要是用双手劳动所得,都是珍贵的,这就是你自己的伊甸园。”章小东对本刊记者说。

  “找饭碗头”的艰辛

  本是上海知识女性的章小东,到了美国,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为了省钱,她总是去抢便宜货,常常因为买得太多而腐烂变质;为了赚钱,她到餐馆端盘子、洗碗,因胸前装小费的口袋不断鼓胀而兴奋不已。

  “你不会想到你在做一件很低下的事情,只会想到有钱进来了。你不会想这个钱赚得太辛苦,只能想到这些钱可以拿去买肉买鸡,很开心的。”章小东这样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

  种种经历之后,章小东对丈夫感叹:“这个资本主义已经把我的士大夫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念头统统冲到下水道里去了。”

  章小东在《吃饭》中还写到了美国生活中那些鲜为人知的“质地”:大卫17岁时离家出走,面临无饭可吃,难以生存的绝境。为了活下去,他沦为老女人的玩物;身患绝症。做着“美国梦”的中国女人千红,为了拿到绿卡,不惜破坏别人的家庭,甚至放弃自己的亲生骨肉。

  和这些为了吃饭而出卖身体的人相比,更可悲的是那些出卖灵魂的知识分子。70多岁的毕芦教授,为填饱肚子而四处奔波。只要有人肯出钱,他就按照对方的要求写文章。他每周到孤儿院去义务劳动两小时,是为了把孤儿们吃剩的饭菜拿回家。

  章小东告诉本刊记者,她曾看过一位上了年纪的脱衣舞女郎的表演。“她穿着窄得不能再窄的短裤,客人给她的小费就被塞在裤子里。我当时觉得这太肮脏了。”

  可是,当发现这位脱衣舞女郎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子吃饱肚子时,章小东对“卖”有了新的看法:“她的‘卖’是肮脏的,但目的是纯洁的,我蛮尊重她的。”

  一起吃饭的人就是朋友

  章小东原本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上海小姐。“家里人都太会做饭了,轮不上我。”

  出国前,她特意恶补了烹饪,考了张厨师证,为的是让丈夫和儿子吃上她亲手做的饭菜。

  “出门在外,最要紧的是吃饭。凡是可以和侬一起吃饭的人,就会是侬的朋友。假如连中国饭也不接受,就不会是侬这个中国人的朋友。”出国前母亲的叮咛,章小东这些年来一直牢记。

  章小东的好客和好厨艺在朋友圈是出了名的。每当她宣布要请客,一些出差在外的朋友会急着赶回来参加。最多的一次她请了三四十个人,家里的小屋被塞得满满的。

  章小东也受邀去过别人的宴请。在她看来,不同国家的人请客有着不同的风格,也体现了不同的文化。

  “像中国人一样,法国人和意大利人请客也很讲究。美国人则把准备请客的重点放在了打扫卫生上,他们的厕所光亮干净得可以洗脸。餐具也都擦得闪闪亮。但真正的食物没什么可吃的。每人一份蔬菜,烤肉就用个大盘子盛着,大家一人拿一块。”章小东说。

  失去的味道

  最让章小东留恋不忘的味道,还是幼时外婆亲手烹制的咸菜黄鱼汤。“黄鱼鲜嫩的肉质加上咸菜的独特口感,这味道就好像宁波人的一句老话,‘打耳光也不肯放’啊。”

  在纽约中国城的江浙菜馆里,章小东没有找到记忆中的味道。更让她遗憾的是,即使回到家乡上海,要吃到正宗的咸菜黄鱼汤似乎也成为一种奢望。

  母亲去世后的头七,章小东曾提着食篮满上海寻觅母亲生前最爱的上海味道。她发现,曾经隐匿于淮海路上的小吃店早已被一幢幢摩天大楼所取代。在别人的指点下,她来到新建的云南路小吃街,那里一家挨一家排满了各种老字号特色小吃。

  一圈逛下来,章小东的食篮里塞满了排骨年糕、白斩鸡、酱鸭、粽子、蹄箫火腿……尝了后却很失望,“没有那个小时候的味道了。”

  “我觉得家没有了,我不认识了。”章小东有些伤感。

  文/《瞭望东方周刊》记者 杨天 上海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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