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古建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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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1-06 14:17
家族内的传承仍然是山西古建工匠主要的技术来源,许多古建队的工头和高级技工怀有家传的手艺
国务院今年核定公布的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文物大省山西新增181处,以452处国保单位再次蝉联全国首位。
丰富的文物资源既是资源,也是责任。到目前,山西全省境内500多处挂牌保护单位中,70%以上存在破损。山西省文物局网站显示,仅2013年至今,就有超过80个古建保护修缮项目公开招标立项。繁重而紧迫的修复任务,谁来完成呢?
国家文物局专家组成员、山西南部早期建筑维护工程专家组组长张之平认为,目前山西古建筑保护的资金已经不那么缺乏了,“但维护古建筑的人才仍十分缺乏,这其实是我们不能一下子展开所有修缮工程的关键。”
子承父业
距离山西平遥古城不到二十公里的平遥县梁村,是国家第三批“历史文化名村”。全村一街五堡呈凤凰展翅之状,构成极具特色的庙群建筑。梁村小学院内,始建于唐代贞观二年的积福寺大殿留存其中,十一朵四铺作斗栱古拙而有序,切几头上又置坐斗,与别处又有不同。
今年8月,第三届“中国城市遗产保护志愿者工作营”在山西开营,来自中法两国的近30名志愿者来到平遥和新绛县跟随当地工匠学习古建筑修复技术。
积福寺是工作营的“工地”之一。这里前前后后已经修了一年多,眼下的工序是砌砖和在屋顶上“瓦瓦”(铺瓦),并把木工做好的一个门楼“上”到大门上。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初次见到呼师傅时,身为泥工小队工头的他正在向前来协助修复的志愿者们交代第二天的任务。
呼师傅复姓呼延,家住距梁村20里远的阎良村,是祖传的泥瓦匠人。呼师傅的父亲在古建这行已经做了三四十年,上个世纪80年代进入山西最早的古建公司---山西古建工程公司工作,曾参与过平遥城墙和平遥城隍庙两个知名工程的修复,这是让行内人刮目相看的资历。
在中国古代,子承父业是最主要的技艺传承方式,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存在“匠籍”的户籍管理制度---工匠之子必须继续当工匠,便于技术传承和人员管理。
家族内的传承仍然是山西古建工匠主要的技术来源,许多古建队的工头和高级技工怀有家传的手艺。完成过雁门关天险门关楼、代县元代古塔阿育王塔大修等重大工程的雁门杨氏古建公司,其董事长杨贵庭就出身于木匠世家,以建造宫廷庙宇、亭台楼阁为业。
到现在,杨贵庭自己的儿子、兄弟、叔侄等人许多都在雁门杨氏古建公司里上班,被称为山西古建的“杨家将”。
现在做这个还不错
今年37岁的呼师傅原本并没有想做泥瓦活计,初中毕业后“玩耍”了几年,20岁才跟随父亲进了古建队学起古建修复的手艺。
90年代中期,古建修复的工程大都在城里,以平遥为开端,后来周围几个村镇也陆续有工程出来。呼师傅回忆,当时的工钱是一天十几块钱,工期从半年到两三年不等,每年从2月到12月一般都有活儿干,比起种地,挣的钱要多。
呼师傅现在所在的山西朝杰古建公司在平遥小有名气,全公司上下加起来超过300人,其中一半泥瓦工,三成木工,还有两成是雕刻、油漆、彩画的工匠。公司按照技术等级和上工天数每月统一发工钱。一般小工一天也能有120元,大工每天的薪水超过170元。
除了子承父业,学徒也是传统技术传承方式之一,且越来越重要。解放后私人工程队被取消,公家古建队里的新工人进来就要认个师傅,甚至结成“情同父子”的私人关系。呼师傅自己现在也带了个徒弟。徒弟初中毕业,22岁,是队里少有的年轻人。
据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阮仪三教授回顾,80年代以来,山西修房的项目逐渐多了,渐渐地就出现了专业的修复队伍,最早的是由国家委托经营的古建公司,如前文所述的山西古建筑工程公司,90年代后陆续有民营的古建公司出现。“现在很多工艺都说是失传了,其实没有失传,只要有修复的这个活计在,就总是会有工人出来。”阮教授说。
干过什么活儿最关键
虽然比起雕刻、彩画等工种,泥瓦匠更为常见,但也是个技术活儿。手法不一样,砌出来的墙就不一样。比如摆灰,基本上要3毫米厚,铺上砖,对齐,拍稳了,多余的白灰要刮掉。每一块都要一样,维持一个水平线,墙才不会向两面歪。
呼师傅刚开始跟着父亲进工地,“学艺”是在旁边看着父亲干活儿,自己打下手,逐渐摸索门道,四五年后才开始单独出来干活。
到了自己教徒弟,呼师傅也是沿用这种“比划着做”的办法。遗产保护工作营营长阮一家曾跟呼师傅学做窑洞的拱顶,他说,“师傅会在墙上先把窑洞的轮廓画好,把水平线拉好,确保拱顶的弧度比较完整。先把拱和拱中间的砖填实,然后再向两边展,这个方向的砖和那个方向的砖要保证在一条弦上,要不然就会不稳和坍塌。”
对于具体的操作技艺,许多工匠师傅都不愿多说,一则中国传统建筑向来“定式不定法”,并没有真正一成不变的口诀。二是传统技艺的传承也讲求一定的保密性,不愿外传,也不重著书立说。
曾亲身参与多项保护修缮工程的古建专家阮涌三提到,行业内对好工匠的判断标准是,“某些活计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好、做得了,别人都不行”。在古建业内,无论是单个工匠还是工程公司,“干过什么活儿”才最关键。
最好的修复是“依照原样儿”
2013遗产保护工作营的另一处营地是正在修复的国家重点保护单位新绛县光马村白台寺。
一大早,前来的志愿者们就在工地围着一座从后殿檐下拆来的斗拱琢磨了起来。
斗拱是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中最具特色的一种构件,在立柱和横梁交接处,从柱顶上的一层层探出成弓形的承重结构叫拱,拱与拱之间垫的方形木块叫斗。两者的结合既可以承托伸出的屋檐,可拆卸,可活动,具有很好的抗震作用,是许多木结构建筑能够留存至今的重要法宝。
出现在本刊记者眼前的,是两座白台寺的元代斗拱,层层叠叠有一米多高,木工师傅在每一块木构件上都绑上白色的编号牌,注明年代和原件位置,然后再将其一块块地拆解开来进行清理和加固。
据在一旁指导的工头介绍,从木料的颜色和收缩程度来看,这座斗拱至少修过四五次。每个年代都要重修,严格程度也不一样。最下面的也是收缩最严重的那块榆木是最老的,而第二层的一块老杨木,颜色鲜亮,形态也较其他粗糙,大概是80年代补上去的。
80年代的时候只要不丢失人家的原件,差不多地换上就行了,而现在要严格得多,原件腐朽到什么程度可以加固,到什么程度可以更换都有要求,设计图上都有反映。
当被问到修复和建新的仿古建筑有哪些不同时,工头回应,“古建修复不同于新建,最好就是维持原貌。只要能够保证安全,就必须用旧料。腐朽残缺的,要按照原来的样子或者图纸的要求做一个配上去,还要经过特殊的做旧处理,确保颜色和质地接近一致。”
阮仪三教授说,使用旧料不仅保证了古建筑的原真性,还大大提高了修复工程的可逆性。比如用于修补木结构构件的黏合物,可以使用牛皮胶、驴皮胶、糯米胶这些传统材料,好处是一旦修复不当,可以掰开重来。但是大多数现代漆、现代胶用上就不再能够分离清除,一旦做不好,就是对文物的破坏。
缺乏年轻人的行业
古建修复需要多种工种协同作业。就白台寺工地而言,参加修复的队伍有50多位工匠,分成技工和劳工两大块,技工里再分木工、瓦工、油漆工等小队,由总公司按照工程的大小调配适当数目的人员组成。
工匠们每天早上五点多钟就上工。清一色男性的古建队伍,平均年龄为43岁,年长的技工每天工钱约200元。有着20年工龄的张师傅说,他家里供出了两个大学生,现在都在城里工作。
缺少年轻人是古建行业一个普遍的现象。29岁的小赵是工人中年龄最小的。小赵原本一直在外做电焊工,今年因为家里有事,不能出远门,就来这里当小工,做些推土、清理等辅助工作。“到一个地方就按照一个地方的工种算钱,也不用认师傅,只要自己上心眼儿,慢慢学就行。”
虽然每天120元的收入比他之前的工作要高,但小赵表示以后还要回去做电焊,理由是,“这一行还是太偏门。”
大多数接受采访的年长工匠都表示,自己做古建这行更多是因为兴趣。
总工头章师傅也是工匠出身,做了20年,对于自己的手艺,笑称是“自学成材”。“最开始是在工地打工,只能下苦力挣钱,在施工过程中,接触的人流动性很大,今年跟这个老板干,明天可能就换了一家,认不到固定的师傅,就在人家干活儿的时候过来给人家推推泥,看得多,学得多,慢慢摸索出来了。”
负责白台寺工程监督的新绛县文物局工作人员李燕玲向本刊记者透露,现在的工程队中,缺乏年轻人是个严重的隐患。传统培养古建工人的时间成本很高,至少要四五年的时间,年轻人来了也一时学不到什么技术,当不上大工,社会地位也不高,很多人也就没有把这个作为长远打算。
走向工程师的路
29岁的越国鹏是山西建筑职业技术学院古建专业第二届的毕业生,山西万荣人。接受了3年的高职培训后,班里90多个同学中有一大半都转了行,他进了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下属的古建公司,进了工地。
2008年开始,小越跟着一位所里的工程师做了高平二郎庙,这个大型古建筑群的修复总共用了16个月,涉及多种建筑和工艺类型,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在学校就是学理论,跟着师傅开始学实践经验,亲手干过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两年后,他考取了山西省文物局颁发的“文物保护工程从业人员资格证书”,很快就有了独立接活儿的机会。
为了避免文物建筑因修缮不当而造成损失,国家文物局早在五年以前就已开始对从事修复工程的单位进行资质上的规定。
根据国家《文物保护工程管理办法》规定,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修缮工程须由当地文物主管部门向省甚至国家文物局提出申请,由专家组讨论,得到批准后才可以公开招标。像白台寺这样的国保单位,竞标公司需要拥有齐备的专业工种,且取得国家文物保护工程施工职业资格证书的员工不能少于20人,加大了各种施工单位对资质人员的重视。
每年五月左右,山西省文物局会对全省范围内报名文保工程技术工程师、项目经理、造价师、施工员等资格考试的考生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内容包括相关的文物保护法规,《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古建筑修建工程质量评定标准》以及授课专家的专业指导。
培训结束后的考试竞争非常激烈,小越参与的施工员这一场,就有100多人参加。考生中,除了职校毕业生,还有经历丰富的老工匠,以及许多工程公司专门选送的受训人员。
经过两天的考试,最后只有20人拿到了证书。
拿到资质后,小越在2012年接到了新绛三官庙的项目,作为工程队中唯一的技术员,6个月的工程让他拥有了更为丰厚的资历,在白台寺的工程中开始自己带徒弟。
小越说,“这些年国家对古建这块越来越重视,技术员再往上干,还可以去考工程师(的资质)……”
《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陶文静 | 山西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