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黔入湘

　　这些消极的人，如同在荆棘中前行却要保持衣服完好，不失体面，而且不肯贴地爬过

　　七点就醒了，在方向盘前坐了好一会儿，知道这一启动汽车，怕又是赶起路来，像李逵一样停不下脚。

　　雨将住不住的，有些雾气，只觉下坡多而上坡少，越走越低，知道正在下苗岭，眼看牂柯故郡，抛在身后，前面快到五溪地了。也没见到黔湘省界，但吃早饭时一问，竟然已在湖南新晃境内。

　　片刻后便走错了路，也怪雾有些大，只觉轮下的路又宽阔又平整，与320国道不十分相似，不一会儿便见标志，说这条路叫做玉铜公路，玉一定是玉屏了，“铜”是什么地方，正不清楚。导航仪早饭后没有开启，这时也懒得打开，反正它总是要唠叨我走错了路，心想湖南西部地方不大，总能回到320国道，此刻雾重，正该在这宽路上多走一些。

　　中间过了许多桥梁。这一带江流很多，可惜雾气愈行愈浓，望出去无非白茫茫一片。八点半钟，下了一个大坡，眼前一明，竟然到了铜仁，心里顿时晕迷：我明明已进了湖南，如何又回到贵州了？

　　离320国道简直是有些远了，我十分想去的芷江，也在另一方向。难受了一会儿，想既已来了，先看看城市吧。转了一会儿，见到棕色的路牌，居然指示有凤凰，且只有六十多公里。当下恭敬请出导航仪，让它带着，转出铜仁，走上一条省道。出城便爬一座山，烟霞缭绕的，想到自己又在拼命赶路，立刻停下车。

　　前面的凤凰，我已经相信确是湖南的那个，本来无意去游人如织的地方，不过近在咫尺，故意避开就矫情了。

　　中午到了凤凰，在南华门左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后，不想动弹。

　　一进室内，故态复萌，上网东看西看，还顺手下了一盘棋，又睡了一会儿。心里有种坍缩的感觉。下午四点半，强令自己去古城游玩，只转了半个来小时，暗道这次不算，明天早上再到陀江边认真看一看吧。

　　不知为什么，心情有点沉重。想了一下，也许同对这次旅行曾寄期待有关系。期待之一是要“高高兴兴地玩”，结果，虽无什么不高兴，但总是难以兴致勃勃。别人或许可以，而我看来不行，我一直以为很擅长自得其乐，此刻一想，那都是在家中而已，一个人在外，没有熟习的消磨时间的把戏，逃不掉东想西想，而那确实容易产生有害的情绪。

　　过去有句话叫做“投身到火热的生活中去”，我越来越做不到了。我和我的一些朋友们，从九十年代开始，成为一种局外人——我们有我们的局，但那局既不可得或竟已不在，别的方面便不易入局。什么是我们真正想做的？这是个容易提出，却不容易收到回应的问题，通常我们会说，那还用说嘛，是的，那还用说嘛。就像一群在湖边钓鱼的人，注意着鱼漂，不知不觉间心已驰到湖的那一边，那一边有山峦、道路，在地平线的热空气中颤抖，与下垂的云层相衬，而分辨不清事物。

　　有时我们为某种原因而放弃的事情而叹惋，这有点像断肢的幻痛。我认识的这些人，我形容为消极的理想主义者。所谓消极，指的是这些人的主要特征，是有所不为。我对他们心存敬佩，不是因为他们做的事情，而是因为他们不做的事情。这些消极的人，如同在荆棘中前行却要保持衣服完好，不失体面，而且不肯贴地爬过。我不是在为他们辩护，他们不需要辩护。

　　刀尔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