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刻经 无法备份的绝版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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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4-11 12:27
150多年前,列强侵入中国,目睹了中国衰败的杨仁山用自家的宅子开办了金陵刻经处,打算以佛法曲线救国,却无意间造就了近代中国佛教的复兴。150多年后,刻经处的12.5万块经版已经成为无法备份的绝版艺术,然而更岌岌可危的是,金陵刻经却已经是两代单传,只剩下马萌清师徒四人……
在南京城淮海路与延龄巷交界处的钢筋水泥丛林中,有这样一个地方:一抹灰墙圈起了六亩三分地,如同青篱隔离了喧嚣与浮华,墙外车水马龙,人间烟火;墙内散落的紫藤架和带着古朴味道的月亮门,让这个院落散发出恬静古典的味道,如果不是大门上“金陵刻经处”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路人还以为误闯进了明清达官显贵的私宅别院。
150多年前,佛教信徒杨仁山目睹了列强入侵与太平天国运动,便立志以佛法曲线救国,在自己家的宅院内开设了“金陵刻经处”,从事佛典的刻印事业,无意间成为中国近代佛教复兴的原点。而后,金陵刻经处几经战火,却都幸免于难,安然地传承了下来,留下的12.5万块经版,成为世界无法备份的绝版艺术,然而更为岌岌可危的是,刻经的手艺在两代单传之下,如今只剩下了马萌清师徒四人……
南京淮海路35号
近代佛教复兴的原点
淮海路35号,就是如今金陵刻经处的地址,而一公里外,就是南京最繁华的新街口,一路过来都是高楼大厦,霓虹灯不停闪耀,让这座位于市中心的老宅显得格外幽静和突兀。路过这座宅子的人,不时会探头打量,然后想进去逛逛,每当这时,门卫老头就会跳出来一阵驱赶:“你懂不懂,全世界雕版印刷仅此一家!知不知,题这几个字的是欧阳竟无!”完了还长叹一声,不胜唏嘘。
在吃了门卫老头的闭门羹后,路人便对那几个鎏金大字飞个白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毕竟,当今很少有人知道欧阳竟无是清末民初时的文化名人,而他与金陵刻经处的创始人杨仁山,也有着剪不断的联系。
1862年,26岁的杨仁山在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个老尼姑那里得到了一卷《金刚经》,阅读之际,觉得深有所获,开始和佛法结缘,从此痴迷于搜寻佛经。4年之后,杨仁山辗转来到南京,参与城市建设,却发现此时的中国国力衰败,南京已经成为列强和太平天国恣意妄为的地方,长期的战争让这座古都民生凋零、哀鸿遍野。在这里,洋人的《圣经》可以在西方传教士处免费领取,太平天国的狭隘宗教政策也使佛教典籍损毁殆尽,即使最普通的佛学典籍《净土四经》都一经难求,中国佛学的衰败如同当时的国家一样,让杨仁山感到心痛。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杨仁山萌发了复兴佛教,让国人在佛法的洗礼下净化心灵,并最终以佛教曲线救国的志向。在杨仁山的观念里,要让国人知佛、信佛,首先就要从佛教典籍的普及开始。于是,在1866年,杨仁山召集了十来个志同道合者,首刊《净土四经》,金陵刻经处正式诞生,成为近代中国第一家由私人创办的集雕刻、印刷、流通及研究于一体的佛经出版机构。随后,杨仁山又把自己在延龄巷的60多间住宅无偿捐给刻经处,作为永久刻印经像、收藏经版、流通佛经的场所,淮海路35号也成为中国近代佛教复兴的原点。
在随后的几十年中,杨仁山从朝鲜、日本找回《中论疏》、《百论疏》、《唯识述记》、《因明论疏》、《华严三昧章》等隋唐时代的佛教著作300余种,并选择其中完好者加以刊印、流通,使唯识、三论、华严、净土等佛教教派的教义得以昌明。而金陵刻经处的成立,给面临凋零的中国佛经雕版印刷形成了标杆效应,如皋、杭州、常熟、扬州等刻经处也相继成立,一时间,中国的佛经雕版印刷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态势。
佛典刻印事业之外,杨仁山还在刻经处设立佛教学校,包括祗洹精舍以及佛学研究会,并招生教授佛学,培养佛教人才,首次把现代教育理念引入佛学教育中。这些举动,让太虚、开悟、邱虚明、谢无量、欧阳竟无等一大批佛学名人迅速涌现出来,正是由于他们的出现,才让近代中国佛教的复兴迎来曙光,杨仁山也因为金陵刻经处的影响成为了“中国近代佛教复兴第一人”。
价值1.25亿的雕版
备份需要5000年
金陵刻经处的房屋都是不施粉黛的平房,唯有经版楼是一栋二层的现代化小楼。经版楼之所以有如此待遇,全因金陵刻经处有着成为全世界佛教典籍教科书的底气,经版楼中珍藏的12.5万块经版无一不是雕版精品。
刻经处的管理人员向笔者介绍说,过去复制印刷经书,不像现在一台电脑、一个鼠标就可以轻松搞定,而是有一套复杂繁琐的工艺。金陵刻经一般分为三步:刻版、印刷、装订。其中,“刻版”步骤最为关键,分为写样、上样、雕刻三步,每一步都需要刻经人拥有超越常人的耐心和技艺,才能保证雕版的精美无误。
令人称奇的是,金陵刻经处的经版全是用黄梨木制成,一块标准尺寸的经版,光原材料就需要人民币1000多元,被称为“金陵版”。因此,金陵刻经处现在主要做的都是老经版的修复工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会大规模刻版,刻经人只要对老版进行修补即可。
曾经有人提出,这些经版这么珍贵,应该进行备份,但是,由于经版原材料价格昂贵,经版楼中的经版做一次备份需要花费人民币1.25亿元,这么巨大的金额根本没人拿得出来。况且,即便有充足的资金,也缺乏相应的雕版师。金陵刻经的经版,一般双面雕刻也只能刻800来字,但这短短的几百个字,却往往需要一个技艺精湛的雕版师刻半个月的精雕细琢才能完成。目前,金陵刻经处只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马萌清和他的徒弟邓清之两位雕版师,即便师徒俩全力以赴,一个月也只能刻出4块经版,按照这种速度,要让师徒俩把经版楼中的经版全部备份一次,需要5000多年。因此,现在经版楼的每一块经版,都是世间唯一的。
作为金陵刻经传人的马萌清,是1981年刻经处开始招收学徒时进来的,那时,所有人都不会想到,这个19岁的少年日后会成为全世界仅有的雕版刻经技艺继承人。因为从小因青霉素过敏而导致听力出现异常,马萌清的学艺从一开始就障碍重重--他只能听到80分贝以上的声音,所以他往往要根据口型来“看”师傅们说什么,不过马萌清是乐观的,他把这种困难看成修行。
马萌清还记得在当学徒的日子里,师兄们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在木板上刻方格子,直到把每个方格子刻得一样大后,才开始练刻字。而只有在标准方格内,把标准的宋体反字刻得如电脑字库一般标准后,才有资格从事真正的刻版工作。从刻方格到刻版的训练,十分枯燥与艰辛。常人难以忍受。一块经版如果出现一个错字或偏差,那么整块经版都要报废,半个月的辛劳也就功亏一篑。
在做学徒期间,很多人都因为受不了刻版工作的枯燥和苛刻,纷纷离去,反倒是不被师傅们看好的马萌清坚持了下来。听力障碍,带给了他寂静的世界,让他一头扎进刻经的世界,用心灵和经文交流,用拳刀在经版上跳舞。听不清师傅说的话,没关系,对着口型会意;拳刀锋利,不小心削掉了小拇指,缠上纱布继续工作……三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和努力,最终让马萌清成为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而他的刀锋,无疑代表了金陵刻经的深刻与严谨。
刻经是一种修行
四人传承已是人丁兴旺
金陵刻经处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厅,名为“深柳居”。这里曾经是杨仁山与谭嗣同、苏曼殊、欧阳竟无、释太虚等文化名流研习佛法的地方。在深柳居后面,有一座六角形的佛塔,佛塔下长眠的,正是刻经处的创始人杨仁山。100多年前,杨仁山创立金陵刻经处,受到了人们的追捧,如今,金陵刻经处从佛门出走,变成单纯的佛经印制手工作坊,却有了几分“身在闹市无人问”的味道。
在外人看来,年过半百的马萌清已经成为金陵刻经处的标志性人物,应该算功德圆满,但马萌清却心有不甘。因为当他的师傅在他这个年纪时,门下弟子人才济济,而传到他这一代,再到他的徒弟邓清之,金陵刻经却已经是两代单传,无论是马萌清的刻经,还是邓清之的抄经,都已经变成了绝活,后继乏人。
作为金陵刻经处仅有的两名成熟雕工中的一员,邓清之进入金陵刻经处完全是因为兴趣。1992年,当自幼喜欢书法的邓清之看到刻经处的师傅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方格纸上写字时,便欣喜不已--能将写字这种爱好和工作完美地结合起来,在她看来是一种幸运,于是,她进入金陵刻经处学习刻版。但很快,她就发现工作不是这么回事,书法是在宣纸上用线条尽情挥洒心中意气,但金陵刻经的写字、写样,要求横平竖直要不偏毫厘,不能有任何尽情挥洒。
起初,少年心性的邓清之还对此忿忿不平,但是每天在方格纸上抄经,慢慢就使她心态平和起来,别人要刻意抄经念佛来修行,她却把修行当工作,这样潜移默化之下,邓清之爱上了刻经工作。在抄经的过程中,邓清之知道了金陵刻经处的缘起,于是刻经在她眼中就不仅仅是一种兴趣、一份工作那样简单,而成为了一种神圣的事业。刻经二十年,修行二十载,每次路过“深柳居”后的佛塔,邓清之就觉得自己是在和金陵刻经处的创始人杨仁山居士隔着时空对话,她开始慢慢体会到杨仁山当初的心境。
靠着这份领悟力,邓清之最终坚持了下来,成为金陵刻经处第六代弟子中唯一坚持下来的传承人。但即便已经有了传人,马萌清仍然显得有些忧虑:“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愿意吃这种苦了。一坐就是8小时,一天还只能刻100字,半个月才能刻一块板子,工作枯燥,收入也不高,一个月只有一两千块钱,所以现在招不到年轻人,刻经处最年轻的都30多岁了,20多岁的一个没有,人才严重断层。”马萌清希望这项技艺在国家非遗的光环下,能够得到更多的实际资助,缓解目前的困境。
庆幸的是,2012年2月,金陵刻经处来了两位90后,这让马萌清欣喜不已:“他们有文化、有思想,对刻经也充满热情,但愿他们能坚持下来,把我刻经的手艺学会,抄经能像清之一样工整,那金陵刻经就后继有人了!”面对朝气蓬勃的学徒,马萌清说起话来也有了生气。临走前,马萌清要求摄影师给他们拍下了一张刻经室三世同堂的照片,虽然三世只有四人,但马萌清却觉得已经算是人丁兴旺了……
文/雷虎 图/潘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