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植物的美和灿烂 一个植物学者的野外拍摄手记

  他是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员,许多年来,他坚持不懈地追寻高山植物。在他的镜头里,记录了雪线之下荒地上的种种生命奇迹:从白马雪山的毡毛雪莲,到香格里拉的大花红景天;从大理自奔山的裂叶蓝钟花到青海年保玉则的小舌垂头菊……每一种藏在石缝间顽强绽放的花朵,都在他的视角中呈现出别样的美……

  牛洋

  现为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效力于高山植物多样性研究组,同时也是IBE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所成员。热爱自然摄影,热衷于拍摄高山植物物种及它们的生存环境和繁殖方式。作品见于国内知名科普杂志,曾获《中国国家地理》花影炫色植物摄影比赛大奖,台湾自然博物馆“惊艳新视野”科学摄影比赛大奖。

  我与植物的缘分始于中学时代,那时我热衷于收集蝴蝶标本,也尝试饲养蝴蝶,但饲养蝴蝶需要了解它们的寄主,也就是幼虫取食的植物种类。在那个互联网尚未普及的时代,我身处相对闭塞的小镇,没有机会深入了解植物,但对植物的那份喜爱,却在心底悄悄萌生。后来,我考入北京林业大学,终于有机会和植物亲密接触--从那时起,我开始拿起相机记录校园的花开花落,去北京的郊野拍摄各种植物。而在我进入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工作后,植物更是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寄托。

  对我来说,身处植物王国,并能在全球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进行研究和拍摄,是无比幸福的。每一次登上高山,都是一次探索与发现的过程;每一次野外实验,都会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收获;每一次拍摄到满意的照片,都会让我欣喜不已……而当我看到高山上那些顽强绽放的花朵,更是为之感动,它们纵然生存在艰难的环境里,却因为更加接近苍穹,而有了超凡脱俗的美。

  初识滇西北

  在白马雪山追寻雪莲

  滇西北是我进行研究和拍摄的主要地区。2007年8月,为了开展一项野外实验,我第一次和研究所的同事来到滇西北的白马雪山。

  下车的地方海拔4000米,刚一打开车门,凛冽的山风便夹着细雨迎面吹来,让人在盛夏时节也感到了丝丝寒意。这次实验的对象是一种雪莲,它生长在海拔约4500米的流石滩上,而这500米的高差是需要我们爬上去的。坡很陡,我们背着仪器,走两步便大口喘气。虽然在高海拔地区爬陡坡极其艰苦,但身旁不断出现的马先蒿、老鹳草、香青、党参等植物,成为了我们攀登的动力。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见到了流石滩的影子:暗红色的大石头镶嵌在草甸上--这里是流石滩的前沿,再向上,是越来越典型的流石滩生境。

  所谓流石滩,指的是一种砾石坡。山顶岩石由于强烈的寒冻风化作用而不断崩裂,岩块与碎石沿着陡峭的山坡缓慢滑动,从而形成了这种砾石坡。流石滩也是海拔最高的生命带,在看似荒凉的“石海”中,各种美丽而独特的高山花卉在石缝间悄悄绽放,形成了独特的景观。

  因为石头松松垮垮地堆在一起,走起来很是吃力,有时还需要手脚并用。正当我觉得精疲力尽时,一株绿绒蒿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让我开始兴奋起来。其实在滇西北,绿绒蒿并不算难得一见,但第一次见到时,几乎没有人不为之惊叹。这是一株总状绿绒蒿,长在石隙中,典型的蓝色花瓣呈绢质而半透明,微低着头,挂着露水。拍摄一番后,我们带着愉悦的心情继续攀登,当虎耳草、垂头菊、无心菜、翠雀花、委陵菜和我们要找的雪莲一起登场时,我才算是真正感受到“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的含义。

  我们要找的雪莲名为“毡毛雪莲”。雪莲是风毛菊属雪莲亚属植物的统称,“天山雪莲”大概是最广为人知的雪莲形象:矮小而敦实,硕大的苞片层层叠叠,宛若一棵漂亮的圆白菜。然而,在风毛菊属植物种类极为丰富的横断山区,雪莲的形象却不似天山雪莲,毡毛雪莲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这种雪莲丛生于岩石的缝隙中,花莛高约二三十厘米,颇有亭亭玉立的感觉。它的花序藏在几层黄绿色半透明的苞片之内,这一特殊的结构如同温室,为植物脆弱的繁殖器官提供了庇护,这也是雪莲亚属植物的共同特征。在砾石堆里,我拍摄下了它们在冷雨中的身姿,清新而脱俗。值得一提的是,随着季节的更替,毡毛雪莲的苞片会由黄绿色渐变为紫红色,成为鲜艳夺目的“红雪莲”。而当秋季来临,它那如同蒲公英般的果实会随风远行,等待生命的下一次轮回。

  透过鸢尾巧拍豹子花

  大花红景天的美丽与劫难

  在滇西北,由植物学家方震东建立的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也是我最喜欢进行野外实验和拍摄的地点。这里保护了滇西北地区典型的亚高山草甸、石灰岩灌丛以及多种森林类型。长时间蹲守在这里,可以看到草甸的季相变化,观察龙胆花如何开放和关闭,不会因赶路而错过夕阳中的马蹄黄,还可以在月光下拍摄植物的隐秘生活。

  我常去植物园后山的沟谷。2009年6月,我又一次深入溪谷,探访夏季盛开的鲜花--开瓣豹子花就隐藏在这条沟谷之中。这种百合科植物,本身的形态、色彩太过美丽,因此想要拍出特色很不容易。拍了几张特写后,我感觉不太满意,于是干脆改拍它旁边的鸢尾。就在焦点由远及近的调整过程中,透过鸢尾的缝隙,我发现豹子花具有特别的美感。最终,我将焦点落在豹子花的花蕊处,利用鸢尾为画面涂上朦胧的蓝紫色前景。

  对于植物摄影师而言,如果一张照片既能记录物种和给人美感,又具有一定的科学研究价值,那就再好不过了。在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里,我就曾拍摄过这样的照片--一组云南沙参的特写:这种桔梗科植物的花莛上挂着一串蓝紫色的铃铛,在夕阳下显得玲珑璀璨,大小花蕾排列有序,让画面呈现出强烈的韵律感。然而,内行人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花莛上花朵开放的次序似乎与常规不大一致。以典型的总状花序(例如油菜)为例,花朵的开放次序,一般是从花序下部向上部逐渐进行,并且下部的花要比上部的大。正是由于这种时间(开花次序)和空间上(花的位置)的一致性,研究者无法判断花序下部花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它开放更早,还是因为它离植物的营养器官(根茎叶)更近。但在云南沙参身上,这种一致性被打破了:花序中下部的一朵花最先开放,随后顶部的一朵开放,紧接着位于第一朵花两侧的花蕾依次开放……我的同事刘博士就曾经利用沙参的这一特点,研究了植物花序的资源分配问题。

  除了高山植物园,香格里拉这片土地带给人的惊喜实在太多。2012年6月,我在香格里拉的一座高山进行野外实验,在雨雾中背着仪器再度行进在流石滩上。灰黑色的流石滩看起来毫无生机,在雾里看不到前面的路还有多远,冷雨打得人垂头丧气,连相机都懒得掏出来。就在心灰意冷之际,我突然发现一大丛处于花期的大花红景天,密密匝匝的花朵娇艳欲滴,就像是镶嵌在乱石堆中的硕大的宝石。我立即配上广角镜头来表现这丛盛开的植物,并将它展现在这冷酷阴暗的环境中--这种色彩和质感的对比,正是生命呈现出的美感。然而,因为红景天被赋予了诸多“功效”,当我在8月重返此地时,几乎所有的红景天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这让我痛心不已,这些生命能够顽强地抵御恶劣的自然环境,却逃不过来自人类的劫难。

  寻找裂叶蓝钟花

  奇特的“徽章”--小舌垂头菊

  我们常常怀着某种目的去寻找某种植物,虽然过程艰辛,但那种收获的喜悦会取代一切。

  2013年10月,我和同事来到大理白族自治州的云龙县自奔山,寻找一种名为“裂叶蓝钟花”的植物。这种植物沿喜马拉雅山一直分布到滇西地区,我曾在西藏境内见到过。此前的一个月,另外两位同事来过这里,但由于天气和道路不佳而没能找到。十月秋高气爽,而我又见过这种植物,自然是信心满满。然而在第一天我们却走错了路,无功而返。打听好情况之后,第二天重振旗鼓,但路况比想象中更糟:雨季的降水把山路上的泥巴冲得所剩无几,剩下的都是坑坑包包的大石头,汽车无法继续前行,我们只能从海拔2500米的地方开始步行。一路上,未曾见过的凤仙花和唇形科植物还在开花,但始终没有见到裂叶蓝钟花的身影。根据我在西藏的经验,这种植物通常长在海拔近4000米的地方。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走更远的路才能达到更高的海拔。一路寻找,走走停停,但3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见到目标物,我开始怀疑前人的记载是否有误。更要命的是,GPS显示还不到3200米的位置,几乎就到了山顶,这让我快要陷入绝望,而同事一再给我鼓劲:再往前走走吧,反正时间还早。于是,我们又沮丧地转过两个弯,就在一刹那,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路边的一片草坡上,点缀着我们期盼的蓝紫色。终于找到了,就在3200米的高度!那一刻除了欣喜,我还学到了坚持。

  另一次难忘的寻找经历是在青海。

  那是2013年,我跟随考察队在青海年保玉则拍摄植物。在神湖鄂木措,我们遇到一位热爱植物的喇嘛,他拿给我一本当地僧侣编写的野花图册,这令我非常吃惊。更让我惊喜的是,图册中收录了一张奇特的菊科植物照片,但没有给出名称。它看起来比较矮小,花序向上,像一枚银灰色的徽章。虽然神似垂头菊属植物,但正如名称暗示,这个属多数种类的花序都下垂,不似图片上的模样。我迫切地想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这种植物,喇嘛从容地指了指湖边的山:“就在那座红山上”。他说的“红山”,就是流石滩所在的位置。

  第二天,我在湖边告别队伍,独自去寻找这种植物。与我曾经攀爬过的高山相比,这次寻找的路途既不危险也不遥远,甚至有些惬意,一小时后,我顺利抵达那片流石滩。不出所料,流石滩又给了我意外的收获--绢毛菊。这种植物的体色与砾石几乎完全一致,只有花朵会让自己暴露。我俯下身子,用超广角镜头将这奇妙的植物与神湖一同纳入画面。然后,我又在更高处发现了一种花序硕大的垂头菊,也是我以前不曾见过的种类,但目标物种仍未出现。我开始嘀咕:环境是对的,难道是未到花期?时间还早,我打算继续寻找,并索性决定横穿流石滩,去相邻的另一面山坡看看。这个决定非常明智,在另一面的流石滩上,我终于见到了闪着银灰色光泽的“徽章”,这种植物几乎只把花序探出石隙。我激动地拍了一通特写,又拍了一组它的生存环境,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视角。后来我了解到,它的确是垂头菊属的一员,被称为“小舌垂头菊”。这是一种在上世纪90年代才被科学界认识和发表的物种,分布范围很狭窄。能在野外与它相逢,令我感到非常幸运。

  在植物王国拍摄,一定要有耐心和信心。只要你坚持不懈,肯定就会有意外的收获。

  文/图/牛洋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