铀寡妇

  “我知道总有环境保护狂,”曼说道,“他们好像在反对修建提炼厂。很多人没有跟这玩意儿一起生活过。我跟这玩意儿一起生活过,它并没有给我添麻烦”

  科罗拉多州西南部有很多铀寡妇,不少人的房前屋后摆放着具有放射性的岩石,但也许只有一个人留下了开采矿石的照片,手执铁镐,除了拖鞋、牛仔短裤和胸罩,全身一丝不挂。她的名字叫做帕特·曼,81岁。

  “你得原谅我这样的穿着,”她把照片递过来的时候,笑着对我说。曼解释说,她穿成那样是因为天热。那是上世纪50年代,她加入了第一任丈夫的采矿队伍。“那真是肮脏的活计,”她说道:“有人说,‘铀矿会弄死你!’对,我们得钻到矿脉进行爆破,就那样。我们曾被困在里面。”

  我就附近建设提炼厂的事情向她进行了解,这个提炼厂所加工的铀用于核能发电的生产。“我知道总有环境保护狂,”曼说道:“他们好像在反对修建提炼厂。很多人没有跟这玩意儿一起生活过。我跟这玩意儿一起生活过,它并没有给我添麻烦。”

  “怎么会有人要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东西”

  曼住在偏远的帕拉多克斯镇上一部双厢式拖车活动屋里。附近的地名总透出一种寓意:灾难山、失望溪、饥饿点。当地的铀矿开采历史悠久,麻烦不断,地方经济自1979年发生三里岛事件---也就是美国人反对核能的社会运动---以来持续恶化。

  科罗拉多州的很多老矿工罹患肺病,曾经有一家名叫铀旯湾的提炼厂区被认为放射性过强,以致镇上的所有东西,包括房屋、街道,就连树木都被捣成碎片加以掩埋。但是自2007年以来,也就是三十年后,“能源燃料”公司来此修建美国的第一家新型铀矿提炼厂,帕拉多克斯地区的反应竟是前所未有的积极。

  对外人而言,这样的反应令人迷惑不解。“怎么会有人要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东西?”一位新来者问道。环保组织提起诉讼以阻止这一重新开启采矿的项目,同时对全国在核能上越来越多持开放态度的迹象深表疑惑。美国的核工厂提供的电能依然占到了全国用电量的20%,但自1996年以来没有一座核反应堆获得批准,用作燃料的铀有86%依赖于进口。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兆吨换兆瓦计划”的实施,苏联的核弹头被转换成核燃料,美国国内的铀矿开采和提炼一直摇摆不定。不过,该计划将于2013年到期,气候变化的前景也导致对于这种结合了高产出和低碳排放的能源进行重新评估。

  2010年,奥巴马总统批准了80多亿美元作为有条件贷款担保,用于修建新的核反应堆。在科罗拉多州西南部这样的老工业中心区,曾经的争论被重新点燃。有人说这个州的癌症发病率偏高,也有人说全科罗拉多就数这里的人最健康。当地人告诉我,从前的提炼厂区没有危害,环保人士则建议我们关上车窗,疾驶而过。我还没有见过一位铀矿寡妇因为丈夫丧命而反对这个行业。

  帕特·曼死了两任丈夫。最后一位,乔治于2000年因肺癌去世。“死于肺癌的矿工有很多,但他们都曾是烟民,”她说道。“乔治是个大烟鬼。”我们刚聊了一会儿,曼就领着我来到后院参观了他们收集的矿石。她捡起一块石头,上面的黄色条纹十分明亮,仿佛是画上去的。她说自己真的不相信铀矿会致癌。她的手很粗大,一个指头在几年前被50加仑重的油桶压断,经过手术又接了回去。她放下矿石,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在告别的时候跟我使劲地握了握手。

  铀旯湾的追梦人

  科罗拉多州的原子能开发历史充满了矛盾,最早修建的处理放射性元素的大型提炼厂竟然是为了治疗癌症。

  20世纪伊始,玛丽·居里和皮埃尔·居里首创对放射性物质的研究,他们主要研究的是镭。镭很快被实验性地用于对恶性肿瘤的治疗,这就是放射疗法的雏形。1900年代初,匹兹堡一位名叫约瑟夫·M·弗兰纳的实业家因为癌症失去了一个妹妹,他把妹妹的死归咎为镭的缺乏。身为财团大佬的他在悲痛中作出决定:1912年他的公司“标准化学”在距离帕拉多克斯峡谷不到16公里的地方开办提炼厂以进行矿石加工。

  镭高度稀缺并具有高度放射性。它是铀的一种衰变物质,释放出氡气。1919年它的最高价达到了300万美元一盎司---是当时世界上最昂贵的物质。有一次,玛丽·居里大老远地跑来美国,就为得到一克产自科罗拉多的镭物质。

  不过,后来它的价格急转直下,在放射治疗和其他用途方面最终被更为有效的物质所取代。科罗拉多人转而开采钒矿,这是在当地的岩石中发现的第二种成分,可以用于强化钢铁。原来的“标准化学”被“联合碳化物公司”收购改造,并在矿址附近形成了一个小镇。

  人们把这个地方叫做铀旯湾,以纪念当地的特有元素。这又是一个具有寓意的地名,因为大家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屁股底下的东西具有何等价值。直到1940年代,铀矿仍不具有太多的商业利用价值,钒矿提炼厂将它当成残渣处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研究原子弹的科学家意识到,科罗拉多大堆大堆的废料可以帮助他们尽早结束战争。1943年,曼哈顿计划在铀旯湾新建了一座提炼厂,专门将钒矿渣加工成氧化铀,或称“黄饼”。“黄饼”被送到其他地方,跟来自比属刚果的铀物质一起被浓缩进原子弹。

  这一切都高度保密。“铀矿”这个词在官方的报道中被剔除,工人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为原子弹作贡献,直到它们被投放到广岛和长崎。(“差不多是那之后消息才泄露出来,”当地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慢吞吞地告诉我。)

  战后出现核军备竞赛,政府鼓励公民个人进行铀矿的勘探和开采。联邦机构在偏僻的地方修建道路,美国原子能委员会对矿石实行保护价。这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以政府为主导的开矿热潮---科罗拉多高原上建起了大约900座矿井。在这个地名粗犷的地方(科罗拉多州州名来自西班牙语,意为“红色”,意指落基山脉色彩斑斓的岩石。---译者),他们都成了追梦人:暗藏荣耀矿、所罗门王矿、银钟矿。

  规范管理几乎谈不上。矿井大多缺乏应有的通风条件,1950年代主管公共卫生的官员发现,氡气的聚集浓度几乎是可接受的安全值的1000倍。矿工们喜欢在井下抽烟,放射性物质被烟雾附着,再被深吸入肺部。

  同时,铀旯湾的人口增长到800多,而提炼厂就在小镇的中心位置。一位本地居民告诉我,他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在“带着儿子去上班”这一天,跟父亲下过铀矿,并在里面共用了午餐。如果大家听到某座矿井“发热”---具有高度的放射性---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前去那里工作。

  在核料循环过程中,公共污染的主要风险是废渣处理不当,因为它含有镭和氡气挥发物。在铀旯湾,沙质废渣被用于建筑的地基工程。人们把水管埋入废渣之内。园艺工用它来松动黏土。遭到污染的提炼设备被胡乱丢弃在小镇后边的山坡上;小孩子和拾荒者喜爱这样的垃圾,称之为“金银岛”。

  “因为他们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偏远社区一旦遭遇健康危机,就仿佛有一道帘子把他们和外界隔离开来。一般而言,当地人会因为外人无法理解他们的痛苦而深感沮丧,但生活在铀矿小镇的人们的反应刚好相反。

  “他不怪任何人,”当我和盖兰德·汤普森谈论起他的矿工父亲死于肺癌的时候,他如此说道。“他自己想去那里干活儿。”跟铀旯湾的其他人一样,盖兰德也抱怨来自其他地方的抗议者打着他们镇子的旗号,大肆夸张当地的健康问题。在当地人看来,这一道把他们和外界隔离开来的帘子同时也相当于一块屏幕,其他人趁机把自己关于这个偏僻之地的看法投射其上。

  不过,谁也无法否认,很多矿工死于小细胞肺癌。这种疾病首发于1956年,当时的健康官员对51岁的矿工汤姆·范·阿斯戴尔进行了尸检。专家建议,矿井内应该禁止吸烟,改善通风,并安装其他安全设施。但由于战争年代所遗留下来的保密文化,有关部门隐藏了这份报告。

  在科罗拉多,整整十年没有采取更严格的规范措施,受害者及其家人花了更长的时间才获得了物质补偿。1970年代,斯图尔特·乌代尔接过了这一场战役,他是肯尼迪政府和约翰逊政府的内政部长。乌代尔是纳瓦霍印第安人家庭的代表,后者在新墨西哥州因工作条件恶劣而丧命;用乌代尔的话来说,政府“长期以来打着国家安全的旗号牺牲纳瓦霍矿工们的生命”。1990年,美国国会终于通过了“放射暴露赔偿法案”,向矿工和其他患病的铀矿工作者支付医疗费用和15万美元的现金。

  然而,遮掩之举似乎没有在科罗拉多州众多的矿工中引起不满。在纳彻里塔镇,我见到了玛丽·滕普顿,她是当地的一位历史学家,也是汤姆·范·阿斯戴尔的女儿。滕普顿的丈夫也死于小细胞癌症,但她并不认为他们是受害者。她告诉我,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这一份高风险和高收入的职业,并在很久前就已经注意到同事中出现了健康问题的倾向。

  “他们都知道,”她说道。“这是公认的危险,因为他们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跟我遇到的所有经历家庭成员去世的人一样,滕普顿支持新建提炼厂。跟当地人一样,有时候她甚至也收藏铀矿石。她希望该行业能够全面恢复。“现在都装上了安全设施,”她说道,“再说,假如地上有一大堆高品质的铀矿石,就算你跑去在堆里打个滚,也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这是事实。你自己去验证吧。我就有一块矿石,四十多年了。我就放在家里每天近距离接触,我不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吗?”

  即便是生了病的矿工也会这么说。比利·克拉克罹患肺纤维化,他说自己乐见这种产业的回归,因为现在的监管措施更严格。不过,当我问到他原来的工友时,他摇了摇头。“他妈的多数都死了,”他说道。“那些活着的,比我还糟。都要靠吸氧。”

  他的妻子德比插了一句:“就是肺部钙化了。我舅舅去年去世,他的肺部也钙化了,吐出来的都是血糊糊的玩意儿。有人说吐出来的就是肺组织。”

  比利只在夜间需要吸氧。在从前的矿工中,这似乎是一件挺荣耀的事儿,因为他们会尽可能地减少对氧气的依赖。他们总觉得吸气容易一些---难的是往外呼气。这点差异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仿佛一下子把这种不受欢迎的同情减去了一半。

  他们在交谈中时常从健康话题转而追忆起曾经的采矿时代,那些矿井的名字仿佛是他们失去的旧爱。“那个金色循环矿井啊,”比利微笑着说道。“矿井那个热啊,饼块自己就在井壁上长出来了。热到那个地步,矿石就有了黏性。”他六十出头,16岁下井干活;镇上的人仍旧叫他当年采矿时的绰号“石头疙瘩”。

  他说那时的收入一直很不错。我问他有没有省下点钱。“没有哇,”他回答道。“没有人来约束我,钱大都花在乐子上了。嗨,真是的,及时行乐呀。”

  “谁拿这事儿都没有法子”

  这样的交谈从未出现过紧张气氛。家里的景象具有一定的模式:丈夫无法呼吸,妻子帮着回忆往事,两个人谈论着生病和死亡一类的话题,平静得如同在谈论明天的天气。他们一般住房子或拖车,买房或买车的钱来源于政府补偿。帕特·曼的丈夫去世之后,她新加了个房顶;比利·克拉克用来购买双厢式拖车的费用被他的妻子戏称为“血汗钱”。人们普遍对“联合碳化物公司”心怀感激。

  “我是这么看的,我需要一份工作,”拉里·库珀告诉我。他在铀旯湾工作了很多年,人称“库普”。“人家给了我工作。我并没有问人家我会不会得癌症---当然我也摊上了。事情就是那样。我觉得自己的日子还不算太糟,你说呢,老娘们?”

  “的确不算。”他的妻子阿维斯回答道。

  他们在离开铀旯湾后搬到了纽克拉,我们此时就坐在他家的客厅里。阿维斯正在编织一件羊毛外套,颜色像美国国旗那样花花绿绿。库普告诉我,他右肺的一半已经被切除。“不过我抽了六年的烟,”他说道。“所以我也不敢说癌症是人家碳化物公司造成的。”

  库普八十出头,身材魁梧,穿着背带和威格牌牛仔裤。他往外吐气的时候呼呼直喘,噘起双唇,给人一种正在沉思的印象。他坚决支持新建提炼厂。“毕竟跟原来的提炼厂大不一样啊,”他说道。

  阿维斯说:“我认为他们提出的那些绿色玩意儿有个鸟用。”

  “我觉得环保分子在祸国殃民。”库普接过话头。

  阿维斯又说:“不是也有那么多癌症患者从来没在碳化物公司工作过吗?”

  “我告诉你,自从前一次手术之后,我就废了,”库普说道。“问题在于,我可以吸气,却呼不出来。”他继续说道:“那几个牌子的香烟我都吸过。多米诺、阿华龙、直觉、双翅。我干的都是采矿。我敢说,吸烟和采矿让我得了癌,你说呢,老娘们?”

  “你说放射性会导致肺癌,”阿维斯说道。“患肺癌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不是也从来没住过铀旯湾吗。”

  “对碳化物公司我可不想泼它的脏水,采矿这个行当我也不想泼脏水,”库普说道。他噘了噘双唇,然后若有所思地呼呼直喘。“咱们这样说得了吧,”他接着说道。“该活就活,该死就死。谁拿这事儿都没有法子。”

  文 |【美】彼得·海斯勒(何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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