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影像里的中国梦

  我们要通过什么样的努力把宣传的意味降到最低,把中国真正的好东西源源不断地拿出来,让西方人不至长时间迷惑在红灯笼、舞狮、唐装、功夫、茶等唐人街符号里?我们需要有怎样的常识、耐心和胸怀,才能回答西方人提出的种种问题?

  左右两边都是堆到高抵顶棚的白菜垛,中间窄窄的通道里站着一个北方中年男人,清点白菜数量,神情自得。中国北方长期以来依靠“冬储大白菜”过冬,但是,没有一张图像如上述这张上世纪50年代新华社记者拍摄的照片,将这种储存的规模、样式及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传达得如此生动鲜活。

  2014年5月末,这张照片将与其他119张摄影作品一起,远赴法国巴黎展览,共同展示《中国梦——中国的文明与道路》主题。

  “我想借此表达的,是中国人百年来寻梦的过程,而不是寻梦的结果。”策展人、新华社高级编辑陈小波如此说。

  几个月前她接到这个策展任务的时候有些懵:“中国梦?谁能说清到底什么是中国梦?”但在翻阅了新华社档案库中几十万张老照片之后,她慢慢找到了答案:中国人寻梦的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

  在此次展览的“策展人语”中,她写道:“我们试图回答读者的疑问:这个占世界人口1/5的群体,如何在悲欣交集中坚持自己菲薄的梦想,这些梦想怎样一次次被打碎,又一次次被重新燃起……”

  中国生存智慧渗透在中国人的骨髓里

  1921年,年轻医生林巧稚考入北京协和医院,和同学们在解剖室学解剖。这位把五万个婴儿接到人间的中国现代妇产科学的奠基人,在这里开始了她一生的跋涉。

  1931年,戏曲家梅兰芳与西方朋友站在一起,身穿典雅的短襟外衣加长袍,其他人西装革履,而神色上则显出完全的平等与尊重,让人感慨中国人对于西方文明不卑不亢的态度。

  1949年,一位父亲与大大小小14个孩子站在一起,男孩穿短衫,女孩着素色旗袍,一家人其乐融融。这位父亲是一名律师,刚刚获得政府颁发的“最佳父亲奖”。

  1949年,漫画家张乐平与《三毛流浪记》剧组在一起,“三毛”的扮演者王龙基个子瘦小,瞪着大眼睛,顶着三根头发,蹲在半人高的墙上。

  1957年,河南,群山峻岭中,几名身穿棉袍的儿童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做操。尽管没有像样的操场,四周环境看起来也颇为恶劣,孩子们的动作却一丝不苟。

  1957年,某个光线昏暗的下午,老技师多宝臣正埋首案前,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修复文物。在故宫,有许多传统技师与他一样,一辈子与文物相伴,度过几十年孤独又充实的光阴……

  这些都是《中国梦——中国的文明与道路》主题展览即将展出的照片。年代悠久的黑白摄影,经过时间的淘洗与沉淀,透出一种既庄严又感伤的味道。

  尽管这是一次官方展览,这些影像却没有像以往类似项目那样,老套地聚焦于戏剧性的生活表象、跌宕起伏的大事件、工农业生产成就,反而更多关注不同年代中普通人的生活样式和生活态度。也正因此,观者将从这些影像线索中发现已经失落的记忆,追溯中国人百年里的来路,或许也将从中隐约找到未来的去向。

  陈小波在电脑上浏览着这些照片的小样,一幕幕日常场景在她眼前飞快掠过:“对外报道不是宣传,我们不能硬塞给别人人家不想要的东西。好好说话,不用太大声音,人家自然能听得见。”

  为了选出参展的120张照片,三个月中,她至少浏览了30万张新华社的老照片。她惊叹感慨,从上世纪初到五六十年代的老照片中有大量迷人的作品,它们让人感到今天我们早已遗忘的中国人曾经拥有的纯净、笃定、蓬勃。

  相比之下,70年代的照片相对难选,因为内容千篇一律,多半是全国各地的红宝书、红袖章、大批判、工农业生产的简单记录……照片数量也显著下滑。原来优秀的摄影师们,不是离开了一线工作,就是被迫放下了相机。

  80年代初情况稍有好转,照片里的内容多元丰富起来,往返于城乡间的长途车上挤着鸡鸭鹅,烫着波浪头穿着喇叭裤的青年在广场约会,天主堂的修女们逐步恢复日常宗教活动。

  进入新世纪,摄影作品的数量和内容更是呈爆炸性增长,让选片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在反复筛选比较的过程中,陈小波逐渐找到“中国梦”的答案,这也将是这次展览的核心主题:“你会从中感受到,中国人面对困境独有的气质,那就是含蓄、隐忍、苦中作乐、随遇而安、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些中国生存智慧,它真的已经渗透在中国人的骨髓里。”

  不看金牌,只看志愿者

  《中国梦——中国的文明与道路》主题摄影展,是为了配合中法关系五十年,由新华社组织承办的一次大型摄影展览。展览在位于法国巴黎圣奥诺雷郊区街85号的 “新华影廊”举办——这里于2012年被新华社买下,是新华社在海外的第一个实体影廊。

  圣奥诺雷郊区街在巴黎名声显赫,不逊于国人熟知的香榭丽舍大街,这里汇集着全球顶级的旗舰店、艺术画廊和拍卖行,距离影廊不远处的55号就是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法国媒体开玩笑说,很难想象法国人会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买一家400平方米的大画廊。

  2013年,“新华影廊”已经举办过一次大型展览,主题为《回眸——中法关系五十年》,展览当日,很多法国政要、学者来到展厅,前总统吉斯尔卡·德斯坦和一些见证中法关系发展的人惊讶地从照片上看到几十年前的自己。这个展览策展人正是陈小波。

  陈小波说,策划如此大型的国际展览,需要不断调整思路:“我会想外国人到底想看什么?他们会在什么样的照片面前停下来?”

  以前常见的对外交流展览,大致是一个不漏地梳理大事件,国庆、军演、港澳回归、奥运金牌……再加上唐人街、留学生、各式舞龙舞狮划龙舟民俗活动,“基本就是一片红,但西方人并不理解每张照片上莫名其妙没有内容的笑容。”

  2007年开始,陈小波几乎每年都在国外做展览,她注意到:那些简单地分为“政治篇”“经济篇”“文化篇”的“八股式”策展,西方观众很少有人理会。这是为什么?

  2009年,陈小波携新华社展览《中国:从五十年代到现在》参加欧罗巴利亚艺术节,后来她在策展论文《温和的展览,坚定的立场》中这样写道:“我们将如何锤炼自己沟通的诚意,拿出更具专业水准、更具文化深度的展览?我们将如何锤炼自己的世界眼光、如何找到可以通用的国际语境,说大家能听懂的话?我们要通过什么样的努力把宣传的意味降到最低,把中国真正的好东西源源不断地拿出来,让西方人不至长时间迷惑在红灯笼、舞狮、唐装、功夫、茶等唐人街符号里?我们需要有怎样的常识、耐心和胸怀,才能回答西方人提出的种种问题……”

  陈小波将选择照片的标准归纳为三点:历史性、诗性、情感力量。她尽可能避开大事件、名人,“中间状态是我们最可以表现的,也是最有空间的。”

  从2009年欧罗巴利亚艺术节开始,很多在国外进行的展览采取的是双策展人制,陈小波认为,这种东西方文化沟通非常必要。比如和比利时策展人邮件讨论要不要选2008奥运会的片子,要不要汶川地震的片子,对方明确说,他们不想看中国得了多少金牌,更想看奥运会上中国志愿者的表现;不想看汶川地震惨烈的景象,更想看人与自然的关系及人与人的关系在地震中的反映。

  陈小波的选片原则逐渐清晰:中国老百姓独特的生存方式、生产方式、中国传统、中国文化延续与传承;中国人独有的精神状态;画面信息量大、有发展、变化的痕迹;符合西方读者视觉阅读的图片;会在时间和历史中说话的照片。不选的图片是:过于贫穷、边缘;过于欢乐、做作;极端事件;国家建设、大型工农业……

  “原来中国也能拿出这样温和平实、真实的展览。”每次展览结束,陈小波都会听到这样的评价,她认为这是最高褒奖。

  拂去新闻元素还能存在的照片才是好照片

  1983年,陈小波大学毕业进入新华社摄影部做编辑。从年轻时开始,她就常泡在档案馆翻阅老照片。那时图片没有电子化,要在贴着小片和说明的小本子上翻,每次翻上一二十本,鼻孔就会被灰尘弄黑。她隐约感觉到:摄影是记录更是记忆,这些饱含记忆的照片就是历史。

  后来,通过采访新华社老摄影家、做图片典藏,陈小波对新华社老照片的熟悉程度与情感与日俱增,这让她可以驾轻就熟在资料库800万张照片中选择出最有价值的部分。

  相对老照片的挖掘,筛选新照片反而更加困难。如何以有限的图像概括当下中国人的生存与精神状态,陈小波说,比大海里捞针还难。“我要的是状态、状态、状态,但现在记者大都追着新闻事件,拍的都是事件、事件、事件。”

  她认为,多年后,无论是典藏还是展览,那些拂去新闻元素还能存在的照片才是好照片。那些更默默追寻梦想的状态才更有力量。

  有时,陈小波会直接向周围的朋友索要照片——他们饱满而丰富的生活,更能诠释“中国梦”。

  她随口就能举出一连串例子:80年代中国芭蕾舞团首席舞者王艳平,今天成为一名收藏家、摄影家;女诗人、雨林学者李旻果与丈夫马悠二十多年来扎根西双版纳,把一片片芭蕉林变成雨林,丈夫去世后,她带着两个女儿继续跋涉在山谷;社会学者画儿在泸沽湖边一个只有28户人家的小村庄驻扎十年,把文明带到那里,把摩梭人真实的故事带出来;物理学博士棉布,如今在798打理画廊,每日作诗作画……

  “这就是中国梦,是中国百姓的寻常梦,是那些悄然耕耘在自己土地上的人们的朴素而温暖的梦。”陈小波说。

  文 | 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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