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看到的,是剥去皮的自然,从这里看到的,不是我们的生存处境,而是我们的存在处境
我从清涧公路上见到的一切,所有的房屋和树木,人和田地,土丘与沟壑,结合得仿佛彼此熟识,这一带的景物,给人的感觉,是优雅而和平的——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汇了。(顺便看了路遥的故居。锁着门,未能进到院中。)
这种印象,在另一段路得到加强。
先要说的是,我一直以为会在清涧过黄河。没有。在绥德,我见到了另一条不小的河,无定河,它应该在清涧境内流入黄河,我没有遇见那入口。
在绥德,我转入了307国道,正式驶上回家的路。从出城那一分钟起,我就爱上了我看到的一切。公路右面是一条小道,紧贴着公路是一个个房屋,有的近得我可以从车里摸到窗子呢。在房屋、柳树与河谷中间,公路弯弯曲曲地向东延伸,完全像一条村间小路。
这一带的房屋,墙壁是用一片片的薄石垒就的,院墙也是。这种片石,自然来自河道,当河流掏到土层下面,石头就露出来了。我看到一些人家,屋顶上有一圈矮墙,用途不明,则是用砖砌的,中间留空着精致的十字花形。许多房子废弃或半废弃了,可以从窗子判断出来,这些房屋的窗格上没有糊纸,倒让过往的人能一眼看清楚那门窗是多么古旧。无人居住的院子中,犹有旧时的什物,磨盘,农具,猪圈,石砌的小台子(我曾猜测是夏日的餐桌,又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太可笑)。这些房屋散落在公路旁边,难以称为村庄,因为很少集中在一起。
我像个闯入者,但我又不能自制地喜欢这里。无疑,这一带的人是贫穷的,难道我只会喜爱这种地方,或者,难道我宁可别人如此生活?我想,我的情感与功利无关,我只是在观察生活的一个侧面。在这个地方,人与自然似乎息战了,至少人这方面,疲劳了,休息了。这些房屋,村庄,是属于老人,属于过去的时代——不,这一带对我最大的魅力,是我看不出它属于哪个时代。
时间,在我们的生活中犹如鞭子,在这里犹如我们可以将自己浸泡其中的温水。在这一段富于寓意的道路上,我比平时更清楚地看到我的某些烦恼,不过是庸人自扰,就像一个人在列车上走来走去,而不知其实可以坐下来。
从满堂川乡开始,河道渐深而宽,到了义合前后,已有十余丈宽。最后的强烈印象,发生在一个叫天花的地方,若在其他地区,我一定认为它是山顶,在黄土高原上,我不知该叫它什么。天花是附近最高的一点,在顶上,可以俯视很大的一片地貌,那些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的一切,除了自然的力量不知有其他力量,除了物理的定律不知有其他法律,事实上,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对一切无动于衷。
在这次旅行中,没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清楚地展露自然的真相及我们的真实处境。从这里看到的,是剥去皮的自然,从这里看到的,不是我们的生存处境,而是我们的存在处境。
自天花以下,是漫长的下坡,我不无留恋地觉得正在离开黄土高原了。公路右面的沟壑,变成了可怕的深谷,两壁参差的土石令人生畏,我的恐高症终于有机会表现一下了。坡的中央便进了吴堡县境,黄土暴露出新的性格,一层一层累积着,在左面的壁中,也在沟壑中,望之如同书册,只是绝非为了人的阅读。
将到吴堡县城时,意外地撞见了黄河。
我今天的计划,是宿在黄河边上。不知为什么,却不想停在这里,也许是前面的感觉,尚未回味吧。
刀尔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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