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邻相残：城市化改变的渔村

　　渔村所在的昆明市官渡区矣六街道，是著名的蔬菜花卉基地，但是从昆明市区到渔村，一路上让人印象深刻的，并非绿色的蔬菜与鲜艳的花卉，而是散落于种植园间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层住宅

　　对于看上去像是突然降临的悲剧的描述在各自立场上有几个不同版本，至今仍躺在昆明市人民医院骨科住院部病床上的渔村一组村民杨绍雄的回忆应该相对接近于真相。47岁的杨绍雄在渔村的家距离事件发生地“客堂”约100米，按照杨绍雄的说法，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这个地理方位导致他遭遇这场横祸。

　　“客堂”位于村子的东部，是一座新修的建筑，不大的院子由南面、西面相连的几间平房及北面、东面的砖墙环围成，大门朝北而开，院内有简单的健身器材和两个篮球架，有一个厨房，几个房间里摆着桌椅。2月23日晚，这个原本用于村民宴请宾朋或举行集体活动的场所，蕴积的却是乡邻相残的仇恨。

　　殴斗

　　杨绍雄回忆，那天晚上8点多，他出门上厕所，经过客堂门口，就到院子里做了一会儿健身运动，看到对面客堂房间里亮着灯，有六七个村民在里面，就走了进去。只十几分钟，王昆一家就冲了进来。

　　按照杨绍雄的回忆，冲进来的有渔村一组组长王昆、村小组联防队长王跃、王昆的哥哥王春、王昆的父母等人，进来就开始打人。“莫名其妙的。”杨绍雄说，他的上嘴唇一下子就被王春的拳头击中，血流不止。杨绍雄很害怕，就往门外跑，刚跑到厨房门口，头上就挨了王跃以及另外一人打来的两钢管。杨绍雄继续跑，他清楚地记得身后有三个人在追，跑出客堂大门四五十米后被追上，被这三人打倒在地，这时，又从路边冲来六七人，个个手里提着钢管或刀，也拥上来殴打。对于这几个人，都是陌生面孔，杨绍雄并不认识。

　　本刊记者是在4月2日晚间在病房里见到的杨绍雄，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趴在病床上，由妻子李冬莲与女儿守护照顾着，仍是几乎不能动弹。杨绍雄的屁股上挨了6刀，触目惊心的伤口仍没有完全愈合，肋骨断了4根，左腿两处粉碎性骨折，分别位于膝盖与脚踝处，至今还用钢条以及绑带固定着。

　　杨绍雄至今都不能明白王昆一家究竟为什么打人。按照杨绍雄的说法，在平日里，他跟王昆一家关系并不差，“处得过去。”更让杨绍雄感到意外的，在这场残酷殴斗里，不但死了村民李小忠，就连过来打人的王昆与王跃也死了。

　　杨绍雄回忆，在挨过打后，他依稀看到这十几人又转身冲回客堂里去了，“哇啦哇啦的”，很快，这帮人在王昆、王跃带领下，提着钢管以及亮晃晃的刀具，“有的刀1米多长”，往客堂西面的菜市场方向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杨绍雄就不知道了，因流血过多，他昏死了过去。

　　城变

　　位于滇池边上的渔村距离昆明城区并不远，出昆明市区，沿着宽阔繁忙的公路往东南行驶十几公里，到新螺蛳湾国际商贸城，再转而向南，沿着乡间公路行驶两三公里，经过几个村庄，就可到达。

　　渔村早已不打鱼了，从几十年前开始，这里的营生就重新归置到土地上，种植蔬菜与花卉，现在，这些蔬菜与花卉销往全国各地。渔村所在的昆明市官渡区矣六街道，是著名的蔬菜花卉基地，但是从昆明市区到渔村，一路上让人印象深刻的，并非绿色的蔬菜与鲜艳的花卉，而是散落于种植园间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层住宅楼。

　　对于渔村来说，它真正感觉到城市的逼近是在2007年，这一年，就在村子北边，被标示为“泛东南亚第一商贸圈”的新螺蛳湾商贸城破土动工，现在，这座规模庞大的商贸城已经正式开业，潮涌而至的人流一下子就使这块原本僻静的土地喧腾起来。

　　同样是在2007年，村民们纷纷推倒自家的矮屋，开始大兴土木，修筑起高四层或者五层的楼房，以用于对外出租。不单单是渔村，本刊记者一路经过的几个村庄，都仍像是一个大工地，道路两边到处堆放沙石等建筑材料，到处都可以听见乒乓作响的盖楼的声音，很多仍未完全建成的楼房正在等待着封顶。

　　逼近的城市带来的不仅仅是人气，还有财富、机会、纷争以及不能确定的未来。33岁的渔村村民沈云告诉本刊记者，这几年村里的外地人突然多了起来，已能跟本地人形成1：1的比例，其中以四川人为最多，他们谋生的主要方式就是在这块大建筑工地上干建筑活。

　　而在沈云看来，村子外面乡野间已经建成以及正在兴建的大片大片的住宅小区跟村民们并没有多少关系，“那是给当官的建的房子”，唯一能够建立起联系的，“是占用的农民的土地”。

　　死亡

　　2月23日晚，杨绍雄最后看到王昆等人奔去的菜市场方向，正是村民李小忠最后倒下的方位。李小忠37岁，根据其妻王建芬的回忆，事发当晚他原本不在现场，他们夫妻2009年刚在村东头承包了邻村的十几亩土地，用于种菜与养鱼，那天，他们一整天都在鱼塘里捕鱼，晚饭后，李小忠去村里买烟时经过客堂，这场殴斗正被他遇上。

　　那天晚上，李小忠的弟弟李小松一直都在村里一家茶铺里玩，晚9点左右，有人打电话给他，说李小忠被打了，李小松赶忙回家，并拨打110与120，后来在客堂西几十米外的菜市场门前，看到哥哥正躺在地上，手脚都被打断了，身下是一滩血。王建芬则清楚地记得，丈夫出去买烟时，还穿着高及膝盖的大水鞋。那天晚上，她在鱼塘边的小房子里一直忙着用增氧机给捕上来的鱼增氧，准备第二天到市场上去卖，凌晨两点，她接到李小松的电话，才知道丈夫被打了。之后，王建芬被赶来的警察带到矣六派出所做口供，直到7天后，她才在医院里见到丈夫冰冷的尸体。

　　经法医鉴定，李小忠是“被他人用棍类工具和拳脚等软质钝物多次打击胸部致胸壁广泛软组织伤、肋骨多根多处骨折、左肺挫伤、左胸血气胸死亡”。

　　而在本刊记者采访过程中，没人能讲清楚王昆与王跃死亡的具体情节。64岁的李翠英当时在客堂里，她回忆说，包括她在内，当晚共有三男四女在客堂里玩，晚8点40分左右，王昆和他的父母、哥哥以及两个姐夫冲进来问：“你们谁去敲我们家的门了。”之后就开始动手打人。李翠英看到王昆手里拿着一把刀，其父母没有动手。在客堂里，李翠英没有挨打，出门时，右手挨了王跃一钢管，骨头一下子就折了。

　　李翠英说，当时客堂里的7个人都挨了打，伤势最严重的是杨绍雄。至于王昆与王跃是怎么死的，李翠英说她被打后就跑回了家，她在客堂外还看到有二三十人手里拿着刀与钢管，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王昆33岁，与37岁的联防队长王跃是一家人。王跃是王昆的姐夫，他本是贵州人，后来娶了王昆的大姐王丽红，成了上门女婿。王昆的妻子郭琼丽回忆，2月23日那天是正月初十，他们全家都在大姐家吃饭。晚饭后，王昆与王跃出去了，据说是要到村小组办公室安排第二天分配征地“人头钱”的事，村小组办公室就在客堂房顶加盖的一间房子里，那几天，年还没有过完，王昆与王跃就已经在忙着分配“人头钱”的事情了，二人出门约20分钟，就有人跑来说出事了。

　　王昆的大姐王丽红回忆，她听了这个消息，就让妹夫杨文洪开车过去看，在客堂门口，看到丈夫王跃右手捂着左腋，鲜血直流，开出几十米，又看到王昆捂着胸口蹲在地上。二人被送到官渡区人民医院，就都断了气。法医鉴定，“王昆系被他人用单刃刀具刺击胸部造成心脏破裂、血气胸死亡；王跃系被他人用单刃刀具刺击左腋下造成左腋动脉破裂急性失血死亡。”

　　征地

　　王昆是在2007年当选为渔村一组组长的，他从16岁起就开始做收菜的生意，从菜农那里收买芦蒿、茼蒿、鸡腿芥蓝等，发往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即使做了小组长，这个生意也没有停下来。王家算是村里的富人，在村里开了一个农药肥料店，还承包了供销社。4月1日下午，本刊记者来到渔村时，正碰上王家请来僧人做法事，为死者超度。

　　就在王昆刚当选为小组长的那一年，矣六街道通知村里要占用土地，卖给房地产公司搞开发，渔村一组被征用200多亩，二组、三组也各征用100多亩。王昆的妻子郭琼丽回忆说，2007年，征地款就已经打入农村信用社的账户里了，因为没有开工，就一直没有发放。到了2009年11月，矣六街道与官渡区正式通知村里，决定要占用这块土地了，于是按村里人均计算，开始发放“人头钱”。

　　争端由征地而起。42岁的一组村民杨彬告诉本刊记者，一组共有1000多亩土地，从2006年前后开始陆续被征用，包括2007年被征去的那块地，共征去500多亩。2007年被征去的土地是村里发生这场极端事件的直接诱因，面积是226.317亩，虽然已被征用多年，直到2009年11月要分“人头钱”了，村民才知道具体的补偿价格，是16.5万元/亩。在此之前，村里土地被征用，村民并没有参与决策，也未开过村民会。因此，在村民看来，是王昆等几个村干部与街道、区政府“出卖”了村里的土地，而补偿价格也过于低了，由此出现抵制。

　　从2006年前后渔村土地被征用开始，在渔村三个村小组中引发的纠纷就从未休止过。村民告诉本刊记者，村民曾多次集体到乡、区、市几级政府上访。2009年12月30日，因环湖东路建设项目占用了一组二组的菜地，施工现场发生了基层官员与渔村村民之间的群体冲突，李聪义、王福彩等10名村民因涉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被捕，3月5日，此案被移送审查起诉。

　　王昆的妻子郭琼丽回忆，在命案发生前，“人头钱”已按35000多元/人的标准在村里发放了3批，第一批是在2009年11月下旬发放的，当时村民聚集在小组办公室的门外，李小忠与杨彬是领头者，不让领钱，只有王昆、王跃等几个村干部及其家属领了钱。郭琼丽回忆，当天晚上就有上百村民为此到王家门口打砸、辱骂。

　　春节前，又进行了第二批发放，有些村民悄悄领了。春节过后，王昆与王跃从2月19日开始上班，工作仍是分钱，矣六街道为此派出工作组，冲突仍是愈演愈烈，甚至一度出现街道办工作人员跟村民对骂的局面。

　　炮灰

　　刚被抬上车时，王昆与王跃还没有断气。王昆的姐姐王丽红还听到王跃说了一句“官渡医院”。王丽红说，这是因为他知道这家医院离渔村较近，要让家人赶紧把他们往那里送。王昆则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第一个被抬进抢救室，刚进去，医生就宣布已经死亡。王跃也很快断了气。

　　这时，120救护车也拉来了李小忠，郭丽琼回忆，因为她听村民说是李小忠杀了王昆与王跃，就冲过去拽他的衣服，说：“你怎么那么狠心，跟你无冤无仇，怎么就下得了手！”王昆的其他家人也过去对李小忠拳打脚踢。

　　李小忠仍没有死。身受重伤的杨绍雄回忆，当晚他先是被送到官渡区人民医院，又马上转到昆明市人民医院，在一个病房里，医生正给他缝治刀伤，李小忠也被抬了进来，杨绍雄还听到李小忠在喊口渴，要喝水。他还听到李小忠一直呻吟说“我的胃太疼了”。之后李小忠就被抬到楼上去了。第二天杨绍雄得知李小忠已经死亡，颇感意外。

　　一场殴杀，三条人命。三人的尸体至今仍没有火化。对于亲人的死，李小忠的家人在等一个说法，王昆与王跃的家人也在等。在王昆的家人看来，王昆与王跃乃是渔村这场征地运动的“炮灰”，“因为征地，他们才送了命。”郭琼丽说，春节过后，她的鼻子因血管破裂要做手术，王昆本来想请两天假，不去上班了，照顾她，王昆打电话请示矣六街道的副书记李昆华，李不答应，坚持让王昆去小组上班，分发“人头钱”。

　　悲剧发生后，王昆家人曾去矣六街道找李昆华，李昆华告诉他们，王昆与王跃的死“是私人恩怨造成的，与征地无关”，这让王的家人很愤怒。而在此之前，郭丽琼就已在网上开了博客，大揭血案背后的征地“黑幕”。

　　郭丽琼回忆，2月的一天王昆曾告诉她，房地产公司的人把街道办与村里的干部叫到一起吃饭，承诺征地成功后，“负责征地的工作人员每人都可以得到一套房子，特别是渔村村委会主任李某，房地产公司给了他10套，让他给村官分配。”

　　在这个承诺里，当然也会有王昆的一套房产。

　　官方表述

　　4月2日，本刊记者曾到负责侦办此案的昆明市公安局官渡区分局采访，政治处干部和银凤告诉本刊记者，此案由官渡区委宣传部负责发布信息，“要跟他们联系。”区委宣传部则提供给本刊记者一份新闻通稿，通告中只字未提“征地”一事。同日下午，本刊记者见到矣六街道办主任谢云华，还曾致电副书记李昆华，他们均未接受采访。

　　上述通稿是这样描述此案起因的：2月23日，渔村保安队长王跃请同乡黄某等人吃饭，当时在座的还有王昆、王春、杨文洪等，期间，王跃称村中有人与其有矛盾，邀约黄某等去教训一下这些人，晚20时30分许，王跃、王昆等发现客堂内有灯光，随即邀约黄某等前往客堂，出门时各自在王跃家楼梯口处拿了一根钢管，对7名村民进行殴打并驱赶出客堂。

　　它这样介绍三人死亡的成因：王昆、王跃等在客堂旁对过路的李小忠持械进行殴打，李小忠与王昆、王跃等扭打在一起，在此过程中，三人均受伤。

　　而在王昆亲属看来，两位家人的死乃是由征地引起，是在工作过程中发生的，因此希望能定性为“因公殉职”的“烈士”。在王昆家属提供给本刊记者的一段录音里，矣六街道副书记李昆华对此的答复是，“划不上。”

　　就在命案发生前一天，李昆华还曾跟王昆通过电话，并到村小组陪同他们做工作。李昆华向王昆家属描述了渔村冲突逐步升级的过程，特别提到分发“人头钱”期间，“领了钱的人都被闹上了门，晚上就去打砸玻璃、门。”

　　尽管如此，李昆华说，导致王昆死亡的这次冲突，“公安调查的情况，是他去找人家，不是人家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