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

　　所有年轻人都将在黎明前死去，这题目貌似费解，但我瞬间心领神会，因为，三十多年时间，我周围尸骨累累，甚至连我自己算不算幸存，我也茫然

　　第一次见作者水木丁，不知怎的，我立刻觉得，这是一个从大劫难里走出来的人。那种劫难，是生命意义上的一场地震或海难，可能只是发生在心灵层面，却让幸存者的人生从此改变，连带着改变的，是她说话的方式，看人的眼光，以及一切一切。就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玛蒂尔达，在经历了那场劫难之后，尽管面容照样纯真，但眼睛已经老得像浮云像深潭。后来，我从她的文章和微博上，知道了她家族的经历，但这仍然欠缺说服力，不足以描绘那场劫难的轮廓，直到我看到了她的长篇小说《所有年轻人都将在黎明前死去》。

　　所有年轻人都将在黎明前死去，这题目貌似费解，但我瞬间心领神会，因为，三十多年时间，我周围尸骨累累，甚至连我自己算不算幸存，我也茫然。从生命现象的角度看，年轻人的死亡，是最常见的事，疾病、事故、自杀，常常会导致夭折，这些未曾充足经历人生的年轻人的死亡，又往往会在同伴心里投下暗影，让死亡的恐惧被无限放大，所以，早夭焦虑，是许多诗人作家的作品主题；从生命意义的角度看，年轻人必然要经历灵光消逝的过程，从青翠饱满、感受力极强的生命体，变为麻木平庸的普通人，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死亡。水木丁在卷首引用罗曼·罗兰的话，用意也在这里：“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就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

　　小说里的年轻人们，就是这样接连死去的，有的是早早夭折，更多的人却是灵光消逝，从珍珠变成鱼眼珠。年轻的时候，他们都曾灵光四射，脸上有霞光，眼中有星光，即便性格上有点瑕疵，也很容易被忽略，他们在学校里游荡，在月光下彻夜聊天，心血来潮地在路边撒尿，青草刺着屁股。渐渐地，他们老了，按照成人世界的规范行事，执念像尘土，不断积压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变成了“小城畸人”：“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过日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腐烂掉，变成猪，变成驴子，每天活得臭烘烘的，正在长出难看的鼻子和耳朵”。

　　年轻人的死因，在不同年代、不同地方，都有所不同。在这个小说里，导致年轻人“死去”的原因之一，是中小城市令人窒息的生活。唐立诺、夏念、苏金金三个女主角，还有她们的男伴高家驷、彭飞、林铎、姜海涛，都被一个凶手尾随着，那就是被边缘化的北方城市那一眼看到尽头的生活，而他们也终于毫无悬念地被这个凶手捕获了，苏金金变成了俗气而厉害的女人，小伙子们变成了庸俗的中年男人，接连穿上了这个城市大部分男人都会穿的POLO衫，粗横条，细横条，或者粗细横条交错，腋下夹着一个小皮包。他们终于毫无意外地，变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连锁店。

　　但水木丁还观察到了另一个独属于我们年代的死因。唐立诺、夏念、苏金金三个女孩，存身的年代是一个特别的年代，她们是被匮乏的物质生活、严苛的道德观喂养大的，却骤然与新时代遭遇，她们的故乡飞速朽败，新的世界却难以融入，她们只有和过去的年代一起死去，带着过去年代的贞操观、情感观以及金钱观，并留下了这样的困惑：“我觉得我好像我太奶，她当年珍藏着她那块袁大头，省吃俭用地舍不得花，营养不良到一身病，到后来在旧货市场一块钱就买一个”。

　　所以，有读者批评这本小说里的贞操观和情感观，认为那是矫情、找虐，尤其是夏念的一生，更是匪夷所思。那或许正是匮乏与不匮乏的区别。那个年代的父母，从匮乏中长大，又在匮乏中成了父母，整个时代也不会给他们提供任何与教育、心理、情爱有关的建议，不论他们，还是他们的后代，都得不到很好的心理照管以及情感训练，也没法获得太多的生活资讯，社会风气又是那么封闭保守，年轻人的青春期，都过得千疮百孔，爱情到来，更是手足无措，只有摸着石头过河，凭本能去探索，所以爱得奇形怪状、压抑别扭。这种奇形怪状的情感，特别耗费能量，等到他们被磨平磨顺，多少懂得一点爱了，生命最好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年轻的他们，就在更好的时代来临前死去了。

　　这种奇形怪状的情感，还导致了更大的悲剧，那就是夏念的死亡。因为恋爱中的失常表现，她被送进精神病院，一生都被摧毁，最后在疯狂抑郁中死去。整部小说，就像《绝望的主妇》那样，用她的死亡作为线索来构建和推进，在篇末，她的死因也成了这部小说最让人毛骨悚然的部分，也再一次印证了福柯的观点：“现代精神病院是文明社会的重要权力机构。”所以夏念认为，整个社会是个大疯人院，这个疯人院由成年人执掌。

　　最终，唐立诺在经历这许多起死亡之后，像个幸存者逃离屠杀现场那样，在三十岁的时候，在太晚的时候，离开了家乡。她去了哪里？下落如何？别的城市待她会不会好一点？我们不得而知，我能看到的，是写这本小说的水木丁，那深潭一样的眼睛。作为作家，她一定会说，这只是小说，书中人物不可完全当真，但我知道，那是虚构的小说，却也是最真实的心灵痛史。

　　文|韩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