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我是谁么

　　县里的人都叫他县长。其实他是副县长，叫多了，听惯了，好像就成正的了。

　　那天中午，冯亮县长走到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忽然听到一声呐喊：冯副县长！

　　冯县长一愣，立刻停了脚步：谁这么大呼小叫呢，声音这样刺耳？

　　看了看，找了找，又仔细看了看仔细找了找，原来是陈秋水在马路对面吆喝他。当年上高中时他和陈秋水同学同班，同岁同桌，两个人关系不是一般的好，而是超好；那时候他穿过陈秋水的裤子，陈秋水穿过他的棉袄。

　　可是现在他几乎认不出这位老同学了：陈秋水一头黄土，满脸风霜，腰里紧了一根山药蔓，站在萧瑟的秋风里，45岁年纪已经弯腰驼背，是个乡下大爷了。他知道陈秋水的家住在偏远的山坳里，那里的乡亲们刚刚得到温饱。

　　陈秋水跑过来以后，冯亮紧紧握住他的手：秋水，你好，你好——你们家离县城90多里地，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陈秋水告诉他，这几年老娘的身体一直不好，他今天特地进城给老娘买药。

　　冯亮说：秋水，你是来早了不如来巧了，走，跟我到同福楼大酒店吃饭，那里有七八位科局长等着我！

　　陈秋水不去。陈秋水往后倒蹭了几步：冯副县长，我算老几？

　　冯亮拉住陈秋水一只胳膊：你必须得去，你不用胆小！你是我的客人和同学，他们请我就是请你；酒桌上数我官大，他们敢说一个不字么？

　　陈秋水还是不去：冯副县长，你看我这副埋汰样子，上得了那种场面么？我还没买药呢……

　　冯亮用手一拽，扯掉了陈秋水腰里紧着的山药蔓，走，这回不是利索多了？

　　陈秋水被拉到了同福楼大酒店，又被拉到了那间装修豪华的雅间里。结果出乎陈秋水的预料，那七八位科局长对他十分热情，十分尊敬，十分友好，争着和他握手，争着和他说话，争着向他敬酒，争着往他盘子里夹菜。这种情况让陈秋水很受感动，恍然间觉得自己成了冯县长——人家那七八位口口声声都叫冯亮冯县长，自己也赶紧改口，不说那个“副”字了！

　　酒过三巡后，冯亮忽然咳嗽了两声。

　　农业局长很关心地问：冯县长，您是不是因为工作忙，着凉了？

　　冯亮摆了摆手：不要紧，好像有一点点感冒！

　　林业局长把筷子一放：冯县长，对门就是药店，我去给您买药！

　　旅游局长说：我年轻，我去！

　　卫生局长说：这事轮不到你们，我是卫生局长，我去！

　　陈秋水立起身来：冯县长，我去！一来我喝不了酒，我去影响不了各位领导的兴致；二来一举两得，我正好给老母亲买药！

　　冯亮犹豫一刻，冲他点了点头。

　　陈秋水抬腿就走，走了几步又马上停住了。陈秋水问：冯县长，您买什么药？

　　卫生局长说：止咳的，止疼的，化痰的，消炎的，退烧的，舒筋活血的，你就说是冯县长用，哪个药好买哪个！

　　陈秋水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冯县长，那……您一定要少喝酒，因为您感冒了，感冒就得花钱买药！

　　冯亮笑了：谢谢老同学关心！我们等着你，等你回来再吃饭！

　　半年以后，到了第二年的农历三月，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冯亮到了陈秋水的家乡黑石沟村。那一天阳光灿烂春光明媚，冯亮心情很好。他在村头向一位正在干活的老汉打听，到陈秋水家怎么走，他在不在家，他家养没养狗。

　　老汉很认真地告诉他，陈秋水不在家，到外地打工挣钱去了。他们家没养狗，他们没有心思也没条件养狗。

　　冯亮说：大伯，秋水的父母身体好么？

　　老汉说：好什么？秋水他娘年前去世了，为治病拉了一屁股饥荒！

　　冯亮沉默了，看着苍茫的大山，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汉放下手里的镢头，点了一袋旱烟。老汉问他是不是从县城来，是不是县政府的干部，是不是认识冯县长。老汉说：同志，你给冯县长捎个口信吧，他还欠我们50块钱呢。去年秋天秋水给他买了药，他一直没给我们钱……50块钱是小数么？

　　冯亮的心猛一颤：大伯，您是……

　　老汉说：我是秋水他爹！那一天秋水身上总共带了50块钱，因为全给冯县长买了感冒药，就没再给他娘买一点点药；秋水空着两只手回来，跪在他娘跟前大哭一场，我的心都碎了！

　　冯亮一步踉跄，差点倒在那里。那天秋水买药回到同福楼时，他们还在喝酒。秋水把药交给他，说冯县长，这药真贵，贵得冒烟了。他说谢谢，谢谢，辛苦你了。秋水说我还没给我娘买药呢。他说先吃饭，吃了饭再给老人买药！

　　酒宴结束以后，他被那七八位科局长簇拥着走了，他回头和秋水告别，看见秋水追了他几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很高兴地想，老同学，别激动，你吃了同福楼的宴席，你一定感到很幸福，很骄傲！

　　他想错了啊，他想歪了啊，秋水那是追着他要钱，他却浑然不觉！

　　冯亮在田埂上坐了下来，伸手把老人脸上的两颗泪珠擦掉。冯亮说：大伯，您知道我是谁么？

　　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