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老虎已多年

  初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到广西一个偏远的农村中学支教,学校离伟光街只有半里地。伟光街上有个名人,叫周强,外号叫“ 周老虎”。周老虎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但一身的肌肉疙瘩,一头“自来卷”,两只大眼睛滴溜溜转蛮有神。

  周老虎之所以成为名人是因为他爱打架。他打人不问对象,比他矮一头的人他打,比他高一头的人他打,西街的豆腐张他打,甚至连镇上派出所的所长他也打过。总之,伟光街的人们提到周老虎,第一个反应就是:今天他打了吗?

  一天傍晚,我正在学校的小树林里看书,周老虎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一阵紧张。没想到周老虎嘻嘻嘻的,颇谦卑地说:“崔老师,我想和你交朋友。”

  我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国家干部,当然不愿与小混混交朋友,但我也不敢一口回绝,只是不置可否地说:“你为什么想和我交朋友呢?”周老虎说:“你标准语(普通话)说得好,像城里人。”

  我乐了,说:“我看你一头自来卷,才像城里人呢,城里时髦的小伙子都烫发。”

  周老虎“嘿嘿”笑着说:“嗯,是有人这么说。”一脸得意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崔老师,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言语一声,不要你出面,我收拾他。”

  我嘴上说着谢谢,心里却在想,我怎么敢和你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但实际情况还真不是我想的那样,几天后,我还真和他扯上了。

  伟光街东南十公里处有个乌山镇,因为镇上出了个时任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大人物,乌山镇的那拨和大人物沾亲带故的人就分外猖狂,出了一批小痞子。其中有个叫郑小三的小痞子看上了我们学校的一个女孩子,时不时“不远万里”来纠缠。有一天我在上课时,郑小三径直走进教室,和女学生挤在一起。我当然不能容忍,叫他走。郑小三恼羞成怒,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要我下跪赔罪。我哪受得了这样的侮辱?立刻和郑小三推推搡搡起来。教室里乱成一团,有几个学生跑出去叫人。过了一会儿校长来了,朝郑小三赔着笑脸说对不起,郑小三更来劲了。

  就在这时,周老虎杀进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利索痛快的肉搏。周老虎右手一把掐住郑小三的脖子,使劲一拧,郑小三的头便歪了,舌头也伸了出来。周老虎的左手罩住郑小三的脑袋,一哈腰,一个大背,郑小三便头朝下翻了一圈,随即,整个人“轰”的一声拍在地上。周老虎的一只脚踩在郑小三的脖子上,还想继续修理他。要不是我怕闹出人命,拦住周老虎,郑小三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修理呢。

  那天晚上,为表谢意,我请周老虎到伟光饭店吃饭,问他怎么那么快知道有人找我麻烦。周老虎说我们班上的周正是他堂弟,他和周正说好的,如果看见我有什么危险,就跑回去告诉他。我这才想起,我和郑小三拉扯时,周正像只兔子一样跑出去了。

  我又一次问他,为什么如此看重我,难道真的因为我“标准话”说得好?他指天发誓说,就是这个原因。

  下跪

  不久,周老虎因为暴打郑小三遭到了报复。

  有一天晚上,伟光街上开来一辆三轮车。三轮车来自乌山镇,车上装满了混混们,他们将周老虎围起来,一通死揍。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周老虎,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周老虎的脸肿得像个大南瓜,脸皮下面的淤血一块一块的,两只大眼睛被浮肿的肉挤成一条线,身上的伤痕更是惨不忍睹。我知道周老虎挨打是因为我,便招呼几个人把已经不能说话的周老虎送到镇上的医院。

  周老虎真皮实啊,医生鼓捣几下后,他居然苏醒过来。醒过来不久,居然要出院。我要他在医院休息两天,他吃力地摇着头说:“不成!要是乌山镇那帮人知道我被打得住院了,他们还不笑死。出!现在就出!”

  我帮他办了出院手续,因为要赶回去上课,便叫另外一个人扶着他回家。当时,周老虎还在挂着吊水,扶他的人还得高高地举着药水瓶。

  周老虎回到街上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当时,乌山镇的另一个小痞子郑小七在伟光饭店吃了霸王餐后,抬腿就走,饭店老板斗胆说了几句,郑小七大开杀戒,把饭店老板打翻在地。周围看热闹的全是伟光街的人,但没有一个敢上去阻拦。

  当周老虎蹒跚到这里时,郑小七正用脚踩着店老板,耀武扬威地说:“你叫啊!你喊啊!妈的,伟光街要是有人敢管闲事,我铲平了它!”

  看热闹的人哪敢吱声,只同情地看着郑小七脚下的饭店老板。周老虎看到这一切,痛心疾首。他想怒吼一声扑上去,和郑小七打个痛快,可是没一两的劲。周老虎用微弱的声音对周围的人说:“你们都是女人吗?你们这些人打不过他一个人吗?”

  可周围的男人没有被刺激到,还是做着看客。

  周老虎看着郑小七得意洋洋的样子,又看着店老板被踏在脚下的样子,“扑通”一声给伟光街的男人跪下,泪流满面地说:“各位兄弟,拜托你们,别丢伟光街的人!”

  但看客们还是没有行动。周老虎痛苦地看着看客们,忽地站起来,拔掉胳膊上的针头,抓起药水瓶,朝头上一磕。药水瓶被磕成利齿状,周老虎抓着“利齿”,一步三摇晃地向郑小七逼近。

  郑小七傻了,落荒而逃……

  消失

  我和周老虎接触后,他给我的感觉越来越像个侠士,我对他也越来越有好感,甚至一度想和他成为真正的朋友,但不久发生的一件大事,却让我以和周老虎有过交往而觉得耻辱。

  周老虎爱打架,可是有一个标准,不打女人,但周老虎最终是死在女人身上。

  伟光街上有个美发店,店老板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外号“小葵花”。小葵花银盆大脸,灿烂得如盛开的葵花,是镇上有些头脸的男子陈天宇的新婚妻子。

  有一天上午,在伟光街不远处的柳树林里,周老虎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奸了小葵花。巧的是,陈天宇正好碰到这一幕,周老虎不仅不收敛,反而打得陈天宇跪地求饶。

  强奸别人的老婆,还把女人的丈夫打得下跪求饶,这事影响太恶劣了。很快,周老虎被批捕。紧接着,他打架的案底也越来越多地被反映上去。当时又赶上“严打”,周老虎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周老虎父母早已双亡,家里就他一个人。他在执行死刑之前,有个要求,就是要见见我。当警察为此找到我时,我颇矛盾了一会儿,因为我不想和周老虎那样的人渣有什么干系。但警察极力恳请我了却一个将死之人的遗愿,我最终答应了。

  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我见到了周老虎,他一头自来卷没了,是个青森森的光头,年轻的脸庞也苍老了许多。不知怎的,那一刻,我对他的鄙视和厌恶一下消失了。我们说了很多掏心窝的话,而周老虎最后说的话却让我傻了。周老虎说,他和小葵花发生的关系,其实不是强奸,最多算是通奸。他们之间那种关系已经有一年多了,那天去柳树林,其实是两人约好的。小葵花的丈夫一定是发现了不正常,跟踪过去的。

  我震惊之余,问他是不是把小葵花的老公打到下跪。

  周老虎说:“是有这回事。其实我打他是看不起他,他女人都被人霸占了,他抓了现行,可是他居然不敢打我。这样的男人不该打吗?”

  我一时无语,我搞不懂他的逻辑,是因为我们本质上还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又说:“如果你们真的是通奸,那你就不是死罪,你为什么不向政府说清楚?”

  周老虎深深地叹口气说:“何必呢?我这些年干的这些事,就是不判死罪,也得判个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也完了。赖活不如好死!既然我爱小葵花,何必再给她泼脏水?你是知道的,被强奸和跟我这样的人通奸,人家看法不一样。前一个,人家同情她;后一个,人家鄙视她。哎!我不能给她什么,就赔她条命吧。崔老师你不要说出去啊!”

  不久,周老虎被枪毙了!那个因为喜欢一个人标准语讲得好就倾心交付的人死了;那个因为给伟光街男人争面子,冲天一怒的人没了;那个和无数人打架,给无数人恐惧为无数人侧目的人一去不返了。

  我之所以没有为他翻案,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还是不敢相信周老虎说的话是真的。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去年我偶然路过伟光街,见到已经人过中年的小葵花。让我惊讶的是,小葵花在周老虎被枪毙后,和丈夫离婚了,至今未嫁。我终于相信,周老虎的话是真的了。

  可斯人已去,后悔晚矣!

  原载于新故事2012年06期

  崔志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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