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一个拥抱

  不准你碰妹妹

  我和姐姐是双胞胎,她只大我半个时辰。可姐姐没有我幸运,灾难就像是她的影子,一直伴随着她。

  从记事起,我就没和姐姐在一起吃过饭。父亲在院子靠墙的一角搭了间偏房,用泥巴垒了炕,那就是姐姐住的小屋。小屋一年到头很少见阳光,又潮又黑。姐姐遭遇这样的待遇,是因为她四岁时得过一场麻风病,头发脱落,手指脚趾严重变形。幸亏一个游方郎中来到家里,才救了她一命。病好后,姐姐的眼睛就斜了,嘴角整天淌着涎水,连话都说不完整。

  麻风病是慢性传染病,这让父母如临大敌。父亲把姐姐关在黑屋子里,不准出门。母亲扯着我的耳朵,严厉地告诫:“不准和姐姐一起玩,不准让姐姐抱,记住没?”我怯怯地点头。其实,不用母亲叮嘱,我也不会让她带我出去玩的。一走到大街上,小伙伴们就围上来,对着流口水的姐姐大呼小叫。一遇到这种情景,我就恨不得钻地缝!

  姐姐很听话,极少出门。等父母到田里干活去了,她才走出小黑屋,默默地给鸡鸭喂食,打扫院子,院子被她打扫得连一片落叶都看不到。闲下来,她就搬个小木凳,往门口一坐,托着腮,看我和邻居家的小伙伴们掷沙包。有一回,沙包被我打飞了。姐姐崴着腿站起来,腿脚不稳地跑去,刚想捡,就听到一个胖男孩大喊:“斜愣眼,别动!”许是受了大人的说教,仿佛麻风病人动过的东西都会传染。姐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你不让斜愣眼回家,我们就不和你玩了!”胖男孩冲着我大嚷。我只好跑到姐姐跟前,使劲推搡她:“讨厌鬼,回家!”姐姐被我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进了门。

  玩伴们还是没放过我,好一通奚落。我心里有气,投起沙包来格外用力。不想,沙包打在了胖男孩的脸上。“她使坏,扁她!”三两个小伙伴一吆喝,冲上来将我按倒在地上。

  “别欺负我妹!”姐姐突然疯了一样从院子里扑出来。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她一把抓起压在我身上的胖男孩,推了出去。男孩愤愤不平,抓起一块土疙瘩,冷不丁向我砸来。姐姐一步冲过来,挡在我的身前。土疙瘩打在了她的头上,起了个大包。

  沾了光的伙伴们四散而逃。

  我的衣裳被撕破了,要让母亲看到,不打我才怪!这可怎么办?“都怪你,都怪你!”我嘤嘤地哭起来。姐姐伸出手,想给我擦泪,可还没碰到我的脸,就触电一般停住了。母亲对她说过:不准你碰妹妹!要不,我打断你的胳膊!

  姐姐缩回手,回屋取来针线。“给……我……”姐姐指着我的衣裳说。我脱下来递给她。她就坐在小木凳上,笨拙地缝,歪歪扭扭,针脚粗大。由于生病,姐姐的手指骨节变得像胡萝卜。这时,母亲回来了,看到我的狼狈样,生气地问:“你跟人家打架了?”“是……是她和人家打架了……”

  我求救地看着姐姐。

  母亲一把抢过姐姐手上的衣裳,“是你打架了?”

  姐姐毫不犹豫地点头,竟然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我让你出门!我让你不听话!”母亲气呼呼地抓过扫帚,劈头盖脸地打向姐姐。姐姐没跑,也不告饶,只是架起胳膊护住了脸。

  姐姐被母亲关进了黑屋子,锁了三天。

  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姐姐叫方菊,没上过学。我上小学后,每逢下雨天,姐姐就会去接我。家里只有一把油布伞,姐姐便披着塑料布,站在教室门外等。只要姐姐一出现,教室里就乱了套,同学们纷纷冲我挤眉弄眼:“大斜愣眼来接你了!”好像我是个小斜愣似的。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姐姐看到我跑来,忙撑开伞,递给我。我猛地推开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声说:“今后不用你来接我!”姐姐顿时愣住了,眼里蓄满了泪水,可她硬是咬着嘴唇,没让泪水流下来。

  姐姐给我送伞的次数少了。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姐姐经常会在我出门时把伞递到我的手里,而那天十有八九会下雨。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一件事。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一天下午,马上就要放学了,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我担心起来,姐姐会不会来?如果来,同学们一定又会嘲弄我;如果不来,我回到家非变成落汤鸡不可!

  终于捱到了下课,家长陆续赶来,接走了孩子。很快,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时候,姐姐来了。姐姐披着严严实实的塑料布,从校门外的一个拐角处走了过来,走得很急,边走边四处张望。原来姐姐早就在那儿等我了,她只是不想让同学们看到她。

  等上了大学后,母亲才告诉我:你上小学的时候,你姐一觉得腿脚痛,就让你带伞,那天肯定下雨。就是你带了伞,她也一次没忘了去接你。她只是躲在你注意不到的地方,不远不近地跟着。

  姐,我想抱抱你

  十四岁那年,我开始长高,超过了姐姐一头,而姐姐还是那么高。母亲曾带着她去看医生,医生检查后直摇头。上苍对姐姐是不公平的,可我又何时公平地对待过姐姐?在我的记忆里,我只管她叫讨厌鬼,而第一次叫她“姐姐”,却是在考上大学,要离开家的时候!

  姐姐十五岁就在乡办制砖厂打更,每月一百块钱。姐姐上班,与其说是乡民的照顾,倒不如说是人生的悲哀。乡里开办砖厂后,虽然雇了打更的,可附近乡村的人还是常常在半夜来偷。厂长挠头,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姐姐方菊。姐姐不是得过麻风病吗?让她去打更,谁来偷就会被传染!这一招居然很奏效。

  上高中后,我每月回一次家。上学的路正经过砖厂,每次路过,我都能看到姐姐站在高高的土堆上,向我招手,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乡路尽头。三年苦读,我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被一所名牌大学录取。

  一纸通知书在小小的村落掀起了轩然大波,父母高兴得满脸褶子都笑开了。接下来,父母为我四处筹集学费。该卖的卖了,该借的借了,最后还差一千多块。父母犯愁了。

  姐姐是村子里最后一个知道我考上大学的人。我把喜讯告诉了叔叔婶婶,告诉了我的每一个同学,却没有告诉姐姐。姐姐是在听到邻舍的谈论后,疯疯癫癫地跑回家的。“方……兰……”姐姐气喘吁吁,奔着我就扑了过来。可是,正为学费发愁的我闷闷地坐在床上,没有给姐姐好脸色。

  母亲叹着气,告诉了姐姐学费的事。当天晚上十点多钟,门板咚咚地响起来。母亲开了门,是姐姐。姐姐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钱!厚厚的一叠钱!母亲愣住了,父亲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姐姐帮了我的大忙,她把自己卖给了砖厂!姐姐回到砖厂后,就找到了厂长,说能不能借出两年的工钱。姐姐给厂长跪下,比比划划地说,我除了打更,还能帮着推砖坯,烧窑,都不用多加钱。厂长核计了一下,姐姐每月开一百块钱,两年是二千四,还不算干别的活,而姐姐只要一千五,很划算,就“大方”地答应了。

  走的那天,乡亲们都来送我,满满地挤了一院子。我逐个握手告别,接受着祝福的话。透过不停晃动的肩头,我看到了姐姐。姐姐靠在墙角,冲着我笑,笑得满脸是泪。

  我向姐姐挤过去。人们让开了。

  姐姐伸开胳膊,做出了接纳的姿势——那是她第一次想抱一抱自己的亲妹妹啊。可是,她的手臂很快垂下了。

  从我嘴里叫出的一声“姐”,让姐姐浑身一颤。也许,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她等了十八年了。

  姐姐终没有拥抱我,她蹲下小小的身子,掩面哭泣,肩头不停地抽动欠你一个拥抱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城里,做了两年教师,后又考取了公务员。

  转眼八年过去了。前几天,我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说:“你姐姐病了,很严重,时常念叨你。你要有空,就回来看看她吧。”

  握着话筒,我心里一阵刺痛。一幕幕往事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潮湿的黑屋子,雨中的花伞,帮我筹钱,分别时无奈的喜悦的泪……“妈,我马上回去,一定去抱抱善良的姐姐!”

  我欠姐姐的太多了。尽管我知道,姐姐需要的,只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拥抱!

  原载于新故事2008年03期

  菊韵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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