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的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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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1-19 08:59
在60 年代香港邵氏的男明星中,有一张白净端正、大眼方唇的文静面孔。1967 年邵氏版本的《西游记》中,这张面孔曾以唐僧的形象出现,影片很受欢迎,之后一系列的《女儿国》、《盘丝洞》,更让“唐僧”成为了红极一时的角色。而这张面孔,在电影明星的身份背后,则属于一位传奇的影像大师--何藩。
从与影像的关系出发,何藩有着三重身份,按年代粗略编撰的话,先是一位天才少年摄影师,接着是镜头前大受观众喜爱的电影明星,最后则是一位作品颇丰的香港风月片导演。演员跟导演间身份的互换,在今天看来也并不算十分稀奇,对摄影能力的掌控和对镜头的迷恋,也似乎是电影导演本应该具备的素质。就何藩来看,每一次身份的转换,都好像是任凭了天赋的推动,同时把每一个专业领域都做到了自身的极致。身为摄影师,何藩的个人美学风格非常强烈,并获得过280多个摄影方面的奖项。身为电影明星,又相貌堂堂、温文尔雅,俘获了众多少女芳心。身为电影导演,又将香港风月片拍的如梦似幻般诱人。尽管何藩自己并不太以拍摄情色片而骄傲,认为那更多是出于金钱上的妥协,但许多人仍然认为,其在电影拍摄方面的才华被大大的低估。在这三重身份中,为何藩收获最多国际认可的,则是摄影。
何藩1931年在上海市出生,14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了他一副禄莱福莱克斯(Rolleiflex)双镜头相机,从此他便与影像结下了终生缘分,更在拿起相机的第一年就获得了人生中摄影的首个奖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摄影教育,起初只将拍照当作消磨时间的嗜好,却似乎是天然地具备了十分锐利的双眼。城市交错迷离的街头巷尾,地平线上孤寂遥远的巨轮小舟,在他的照片中纷纷呈现出极具诗意的结构意象。1949年,18岁的何藩与全家一起迁居香港,而接下来的这10年,便是何藩在摄影上最为高产的一段时光。香港本身是一个形态非常丰富的城市,有山,有海,有贫村,有广厦,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外表则始终是一副熙攘热闹的光景。游荡在香港的大街小巷,何藩被城市多变的层次与复杂的生活深深吸引,常常在一个看中的地点,布置好构图,等待主题的出现。而这样的等待常常一持续就是好几天,等待黄昏的光线以最佳的角度射入,等待路人的斜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变形,等待衣衫褴褛的孩童三三两两地散落成迷宫一样的图案,等待海面上升腾的烟雾中一只帆船离去的暗影。却也不是每次的拍摄都能顺利完成,那个年代的香港并未完全开放,仍会有手持利刃的屠夫,因为惧怕自己的灵魂被摄走,在被拍摄后着急上火地喝令摄影师将照片销毁。而与这类情形相反的,是一些在当时没有太多机会拍摄自己照片的年轻女孩,她们在被摄影师选中时会非常开心,常常一边梳理打扮,一边招呼摄影师抓拍动态的自己。
然而,何藩所感兴趣的,并不只是简单的对城市面容与日常生活的记录,他的作品,有着极为强烈甚而咄咄逼人的美学震撼,这种咄咄逼人,并不是指气质上的凶猛霸道,而是只要看到他的照片,便会非常直接地被其中极致的诗意与美感所击中。他更像一位运用镜头语言写诗的诗人,将现实的具象世界加以提取与转变,在嘈杂市井与荒凉自然中捕捉并提炼人们未曾看到的美,并运用自己卓越的镜头语言,将之谱写成为极具表现力的诗句。其最著名的作品之一《靠近阴影》(Approaching Shadow),在画面中由光线划分出两个对称的三角,一个明,一个暗,一位身着旗袍的少女紧贴画面一边,此时她还在阳光的照射下,而已抵达她脚面的巨大阴影似乎正在迫近,也似乎与明亮的另一半形成了永恒的对峙。
事实上,在西方,何藩常常被称作是中国的雷·米茨克(Ray Metzker),俩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成长背景,却在作品的精神气质上呈现了部分的一致性。他们的作品,都大多取材于城市街头的拍摄,但更为重要的是,在他们的黑白照片中,都呈现了对线条、阴影以及几何构成极为强烈的追寻跟表达。何藩的作品,虽然大部分拍摄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其内容也大多是五六十年代香港的过去,然而这些照片放到今天来看,却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过时,甚至不会让人们像在看其他老照片一样觉得有丝毫的怀旧之情,反而却会感觉这些照片的表现方法非常之现代,其中的美丽,并不带有故去时光的多愁善感,而是带有一种接近本质与恒定的美。而同样出生于1931年、并于2014年刚刚去世的美国摄影师雷·米茨克,与何藩一样,也是喜欢大量使用正片叠底,迷一样的拼贴,通过对比强烈的光线,构成近乎抽象图形般几何形式的线条阴影。而成长在中国香港的何藩,也因如此,被认为无意中通达了包豪斯的现代性。何藩的一张照片“窗与影”(Windows and Shadows),被认为与包豪斯的大师之一斯洛·莫霍里·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的作品“包豪斯阳台”(Bauhaus Balconies)在几何结构上非常类似。其实,纳吉在执教包豪斯之后,于芝加哥创办了新包豪斯学院,随即演变成为芝加哥设计学院,另有两位现代派的摄影大师哈里·卡拉汗(Harry Callahan)跟艾伦·西思肯(Aaron Siskind)都曾在此任教,而这两位正是刚刚提到的摄影师雷·米茨克的老师,而他们的作品,与雷·米茨克,与何藩,也都呈现出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性。
如今已经八十高龄的何藩,虽然定居在美国,但仍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来往于香港台湾,他的香港第二次个展《何藩:香港回忆录》,也于2014年的尾声在AO Vertical艺术空间举办。这次展览收录了何藩这几年一直在筹备的一个全新系列,展览的作品也收录在由宏亚(香港)以及Modernbook(美国)联合出版的摄影集《何藩:香港回忆录》中。 Modernbook Gallery 也同时在三藩市举办同类展览。何藩对香港民生的热爱,让他的这组摄影作品充满了人文气息。在他的照片中,可以看到苦力、商贩、沿街叫卖生果和蔬菜的小贩、在街上玩耍的孩童,在巷子里安静做功课的小女孩......正如何藩所说:“我爱香港,我爱香港的人们。”他从未想过记录香港的城市建筑或者名胜,却顺手捕捉到镜头下香港坚韧的灵魂。那些拍摄于几十年前的旧底片,在被时光封存多年之后,因着新的眼光审视,也常常带来出人意料的惊喜。香港正处于遭受身份认同危机的敏感时期,而这组何藩的最新作品重现了旧香港风貌,并利用双重或多重叠加旧胶片的方法,让形成的影像被赋予了一种超现实感,人物形象与几何结构和线条精心构建出的背景不期而遇,逆光效果、烟雾、光线,营造出舞台戏剧般的感受和氛围,将贯穿其作品中的抽象意象再次推向极致。
除了与香港城市有关的街头摄影作品之外,何藩最新展出的还有一系列将中国书画与摄影相结合的作品。而这一类别的摄影流派,通常被称为“集锦摄影”(Composite picture),其开创者为著名的中国摄影师郎静山,主要特点在于以中国绘画之理法,实现摄影作品的构建实现。如果说何藩更多的是用相机来写诗,那么郎静山则是非常彻底的用相机来作画,在表现形式上全面效仿传统国画,题材意趣也更多取自于古画名诗。相对于摄影这门技术在普遍意义上的写实,“集锦摄影”则完全遵从中国古典书画对意境的追寻,将现实世界加以摄影师的主观经营,“将所得之局部,加之人意而组合,不拘泥于一时一地之景而采诸多景物,不求实景实意而取意境深远幽静淡泊之旨趣”。因此郎静山的作品,远远望去,几乎会被错认为是一幅幅的水墨画作。而相比郎静山用相机对国画艺术苦心的构建雕琢,何藩的几幅“集锦”之作似乎显得更为简洁干脆,或者说更为天然自得。远山的背景有如水墨晕染,但近处的水面仍是照片式的波光粼粼的质感。虽然也带有类似国画的意境,却没有失掉强烈的“时机”之感,相对于精心的“布置”,他似乎更加擅长瞬间的“捕捉”,同样的如诗如画。
摄影师何藩的作品,在收录一座城市记忆的背后,更为卓绝的是一种极富现代性的美学构成,这些如诗句般的照片,是对具像世界中一个个人物、一处处景象的极致提炼,元素虽来自日常,却远远不止于对生活的再现,而是提取、增删、扭转、改变,以追求本质的原则,创造出极致的、永恒的诗与美。
文 Article>李正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