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姑娘叫玲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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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麦子,部队,首长
  • 发布时间:2015-01-28 13:25

  一 他在麦地里发现潘小小在跟踪

  正午,太阳在头顶唿撩唿撩地烧着,麦地里偶尔掠过一丝小风,没等麦子回过神儿来,就又不知钻到哪去了。麦子们都很着急地挺着头,东张张西望望,好像要把风拦住,跟它显摆什么似的。是啊,麦子都灌饱了浆,鼓鼓溜溜的;尖尖的麦芒也都由青变黄,由黄变成了金色,在亮亮的阳光下,闪闪烁烁地直晃眼睛呢。

  麦地真大!李爱乐从远处小跑过来时,差一点就将这片麦子当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不由得轻轻哼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他是下意识地唱起这支歌的,但他那急促的鼻息、尥蹶子跑来的样子,跟一匹发情的小儿马也差不多。

  李爱乐是来约会的,跟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玲子。

  李爱乐来村里没多久,就注意到了这片绿油油的麦田。一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向房东玲子爹发问,他说:“大爷,咱屯子有这么一大片麦子,咋天天吃苞米面呢?”玲子爹看都没看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就回屋了。出来倒洗脚水的玲子瞥一眼李爱乐,“嘻嘻”地笑了。恰好,这时月亮刚刚升到房顶,月光在院子里像水一般荡漾。李爱乐被玲子的笑惊呆了,她怎么这么好看!他下意识地堵在门口,挡住了玲子回屋的路。玲子不语,亮亮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李爱乐被这大胆的目光看得心里麻酥酥的。他想,在城市里长到二十岁,自己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没话找话地问她同样的问题。玲子说:“那不是咱队上的地,是附近驻军的军用田,那麦子是给解放军吃的,有咱老百姓啥事呀?”

  麦子的问题被玲子一句话解决了,可李爱乐心里的问题却一天多似一天。老房东在他心里越来越像《红岩》中的华子良,每天蓬头垢面,除了干活,吃饭,就是用一双死鱼似的眼睛偷偷看人。他每天和同伴杨非干活回来,都能感觉到背后那双眼睛冒着冷风在盯视着他们。等他俩同时回过头,那个人又埋头在地上睃寻着,一双黑手迅速掠一把被风刮起的柴禾叶子,匆匆扔到灶膛旁的柴禾堆上,然后踅身去东屋。李爱乐透过屋门的小玻璃窗,看见老头儿住的是东屋北炕,是一间用秸秆儿垒起的小炕屋,当地人叫道闸。对着道闸两米之外的南炕,整日用一块花布幔子遮挡出一个闺房,那便是玲子和妹妹娟子的一角天地。这样的格局倒也没啥,在省城自己家,他没插队之前,不是也和弟弟们挤在一间房子的上下铺吗?可奇怪的是,这一家父女关系像一道雾一样,不冷不热不亲不疏。

  这个谜团直到李爱乐被大队抽调到村小学校当老师才得到解释。

  李爱乐得益于自己在学校里学到的乐理知识,且又会拉手风琴二胡什么的。一次村里开会,大队书记说:“这回咱村里来了一批城里的学生,咱也得像回事儿似的,谁起头,咱也拉个歌。”

  村民们只是“嘿嘿”笑,互相望着,没人响应书记的话。

  这时,李爱乐站了起来,十分谦逊地说:“我唱得不好,但我可以起个头,大家跟我一起唱行不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李爱乐的声音不是很洪亮,但含着一种让人听了舒舒服服的柔和。几个年轻人跟着小声哼唱起来。其他人也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清清秀秀、和和气气的城里小伙子。从那之后,每次开会之前,李爱乐除了教大伙学唱新歌,还常常来一曲口琴或二胡独奏。像农村人都熟悉的《社员都是向阳花》和当时最流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这些歌,都是跟着李爱乐学会的。也就在这时,大队书记决定让李爱乐到小学校教孩子们音乐课。

  李爱乐的到来不仅受到孩子们的喜爱,老师们也都觉得像从天边刮来一股清新的风一样。小伙子穿着一件灰色涤卡上衣,露出一圈蓝格衬衣的领子;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子,两个膝盖处四四方方地打着同样布料的补丁;穿一双白底黑帮的懒汉鞋,头发总是清清爽爽的,好像每天都洗过一样。他的脸上总洋溢着一种笑意。直观地看他的脸,除了白净的皮肤,并不觉得他的五官好到哪里,可是,那种由眼睛深处流出来的笑意,像清清亮亮的泉水,悄悄地就让人产生了渴望。这渴望就像每天夜里盼着太阳升起一样,像日复一日的劳作之后,不仅仅回家吃饭睡觉,而是有了一点别的盼望。是什么呢?尽管谁也说不清楚。

  李爱乐知道这里的人喜欢他,他也正悄悄地喜欢上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房东的大女儿——玲子!

  一天,同事潘小小给他讲了玲子的家事:九年前,玲子母亲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就自杀了,这孩子就是李爱乐班上的学生娟子。玲子妈在生了玲子之后,又一连三次怀孕,但生下的都是女孩儿。盼儿子盼红了眼的玲子爹,见是女孩儿,不管老婆如何恳求,毫不例外地拿到西屋溺死,对外则说孩子下生就死掉了。村里人都说玲子妈冲着鬼了,怎么孩子一下生总是死的?在生下娟子那一晚,母亲第一眼看到又是女孩儿,脸色顿时惨白。她精疲力竭地抬起头,企求地望着站在炕边的玲子爹。当她发现他的脸跟结了冰一样时,她知道,一切都将无法挽回。她变态一般大喊:“玲子!玲子!”在外屋烧水的玲子跑过来,看见妈死死地抱着婴儿不放,爹垂着两手傻了一样站着,不停地翻着白眼。妈说:“玲子,这个妹妹交给你了,无论如何你也得将她养大成人。”当年只有九岁的玲子双手接过妹妹,将这个小肉蛋蛋贴在心口。妈妈看看玲子,露出一丝笑容。这晚,妈将炕上血迹斑斑的谷草塞进灶坑,穿戴整齐地下了地,给自己和玲子熬了两碗玉米面糊糊。娘儿俩在爹的白眼下,几口就喝掉了糊糊。玲子妈说:“你先睡吧,早晨别忘了给妹妹换尿布。”早晨,玲子被妹妹的哭声惊醒。她翻身起炕,发现妈不见了。她跑到西屋,见妈躺在地上已经僵硬,一个空农药瓶子还握在妈手上。玲子哭喊着:“爹呀,妈死了!爹,妈死了!”可是,爹在北炕上躺着,没有动。从此,玲子不再跟爹说话。她的话全说给了小妹,给小妹讲故事,给小妹讲妈妈。小妹就是她与妈妈之间最密切的联系,她相信,她对小妹说的所有话,妈妈都能听见。

  李爱乐似乎已经记不起从哪一天起,开始把玲子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每天中午,他跟孩子们快活地从学校回到屯子,一进院,总是看到玲子笑盈盈地蹲在院子里洗他和杨非的衣服。他也蹲下来,把手伸进洗衣盆里去摸玲子鱼一样光滑结实的手,眼睛看着玲子的脸蛋儿一点点由苍白变得粉红。玲子说:“大饼子在锅里热着,快去吃吧。”李爱乐小声问:“杨非呢?”玲子说:“他吃过饭,去别的青年点打扑克了。”

  李爱乐便回到西屋吃饭。玲子这时已经洗完了衣服,就倚在门框上看他。李爱乐吃着吃着就扔了筷子,关上屋门,将玲子拉入怀里,亲她肉肉的鲜嫩的嘴唇。玲子一点点儿就变成他怀里的一朵棉花,轻软而柔韧。李爱乐就想把这团棉花压在身下,暖暖自己久别亲人的心。

  这时,外屋就会传来脚步声,是玲子爹在灶房里一圈圈地跑着,“咚咚”的脚步声震得李爱乐和玲子的心怦怦乱跳。他们愣怔地对望着,不想分开,又不得不分开。

  从此,每当李爱乐试图靠近玲子,或玲子试图接近李爱乐,那脚步声就会“咚咚”地不合时宜地响起。

  随着夏天的来临,麦苗已经没膝,李爱乐终于在那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看到了自己幸福莅临的时刻。他选择了这个寂静的中午,乘着疲惫的村民都在午睡,来圆他和玲子的春梦。

  李爱乐轻快地蹚过牛尾巴河,来到靠近村子另一侧的麦田边上。牛尾巴河是松花江支流拉林河的分汊儿,总共不到三米宽,细细缓缓地在小村旁流淌。老辈人管这条河叫牛尾巴河,可能就缘于它又细又长的形状吧!河西岸是生产队的苞米地,已经铲过两遍的苞米长势旺盛,与东岸的麦田形成对望格局。望着这两处天然屏障,李爱乐的身体像涨满了热量的庄稼,膨胀感让他不由得焦虑起来。他担心玲子会不会逃过那双死鱼眼,按时赶到这里。他看看表,他们仅有半个小时,他就得返回学校上课。

  玲子悄悄出现了,她穿了一件淡黄色的短袖衫,一条月白色的的确良裤子,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像抹了油一样。两条齐腰的大辫子随着走路的姿势一甩一甩的。离老远,李爱乐就能感受到她闪闪发亮的目光。他不由得暗暗欣赏着玲子的这身打扮,即便是走在省城的大街上,玲子这样的穿着及姿色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呢!他小跑着迎上去,拉着玲子的手就往麦田深处走,一直走进麦地中间的那座红房子。他们知道,没到麦子成熟的季节,部队的人一般不在这里看着,来了也是偶尔瞅一眼,看看有没有牲口进地来啃青。尤其是晌午这工夫,正是开饭的时候,这里更不会有人。只有在飞机开始训练的那些日子,这里才会全天戒严。别说人和牲口不许靠近,就是连鸟都不能在这儿的天上飞。

  走到红房子门口,李爱乐还是小心地从窗户上往里扫了一眼,屋里真没人,靠墙的那张木板床空空的。李爱乐毫不犹豫地拉开门,抱着玲子就扑到了那张床上。他开始不顾—切地吻玲子。玲子喘息着、呻吟着。李爱乐用他颀长的手指抚遍了玲子的全身——玲子柔美的颈项、玲子饱满的胸乳、玲子纤细的腰身,他仿佛在弹奏一架以青春的肉体制作的琴弦。他听见有乐曲在空中回旋,他感动于那样的乐曲,试图在心里默记下那些音符。可是,乐曲忽然又变成了无数只蜜蜂在他头上“嗡嗡”乱飞,他开始无法自制地陷入一种空前的迷乱。他让自己闭上眼睛,将头整个埋在玲子的胸口。玲子的体香及肉欲的温暖让他的嘴唇慢慢下移,当移至那片海绵般柔软又像仙境一样神秘的山地时,玲子整个身体便颤抖起来。李爱乐先是呆怔片刻,随后就脱光了自己,紧紧贴在玲子身上,他想以此安抚玲子,可换来的是玲子一声比一声急促的抽泣。李爱乐陷入几分无措和慌乱之中。就在这时,从牛尾巴河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送君啊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

  这是电影《怒潮》插曲,在这个偏僻的小乡村,没听说有谁会唱这首歌,而且唱得如此声情并茂。李爱乐忽然一惊!他知道,他教过一个人唱这支歌。这时,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身子一颤便泄在玲子身上,整个人像一片云彩一样飘飞着,飘飞着。一股凉风顺着他的脊背和双腿慢慢滑落,他好像从天上掉到地下。

  透过窗户,李爱乐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朝他们这边望着。

  太阳害羞地躲在一片云层后面,好久不肯冒出头来。

  李爱乐回到学校时,忽然下起了大雨。他冒雨走进办公室,发现一个人正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事潘小小。

  从李爱乐来小学校的第一天,就把潘小小给迷住了,在她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异性。她每天故意在李爱乐身边走过,她觉得李爱乐身上的味道是那么清香,那么令人迷醉。李爱乐那双含笑的眼睛,李爱乐那双女孩子一样修长的手指,李爱乐走路的姿态,李爱乐说话的神情,李爱乐拉琴时的投入……都令潘小小感到着迷。虽然潘小小只有小学文化,全靠当大队书记的老爹才硬安插进小学校当老师,而且只能教一年级。潘小小像她的名字一样,又黑又瘦又小,小鼻子小眼睛,没有一点出彩儿的地方。但是,她在这块土地上是自信的,是骄傲的,因为她是大队书记的千金,她觉得,在这个王国里,没有她不能做到的事。

  下午最后一节课,潘小小在办公室的门外拦住了李爱乐,表情严肃地看着他。李爱乐整个下午都神情恍惚,当他在麦地里发现了潘小小在跟踪他时,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弄不好,他将受到处分,被分配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但他又抱有一线希望,觉得自己平时对潘小小不错,比如,教她一些不许公开传唱的电影歌曲,帮她写教案什么的。潘小小在这时找他,让他猜不出她到底要干什么。看着她的小脸紧绷着,像个铅球似的,李爱乐忽然想笑。

  “严肃点,谁让你笑的?”

  李爱乐不笑了,一声不响地看着潘小小。

  潘小小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小声问李爱乐:“你是不是想家了?”李爱乐说:“没有啊。”“那你下午上班时,眼睛怎么是红的?你要是想家了,我跟我爸说放你两天假,让你回哈尔滨呆两天吧?”潘小小讨好地说。李爱乐将目光越过潘小小没长开的西葫芦似的脑袋,望着远方漫不经心地说:“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和你爸爸。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看着李爱乐走进教室,潘小小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声:“别不识抬举,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罢,潘小小气呼呼地抢先跑出门。就在她与李爱乐擦肩而过的时候,却被李爱乐拉住了:“小小,你在说什么?你把话说清楚好不好?”潘小小说:“想听我说啥是吗?那你晚上到我家吃饭吧。”潘小小说完一甩手走了。

  回到教室的李爱乐扫视了一眼他的学生们,这些熟悉的乡下孩子的面孔已经印在了他心里。说也奇怪,尽管这些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但他们非常聪明,学啥会啥,这让李爱乐心里异常感动。他甚至还升起一种神圣感,他要让这些孩子成才,将来有出息,走出农村。但他一想到这里,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隐隐地疼起来,不敢往下想。

  这堂是乐理知识课,玲子的小妹娟子一直不错眼珠地凝视着他,娟子已经九岁了,她与别的孩子不同,她总是静悄悄的,如果老师不问她问题,她一天都不会说话。李爱乐今天格外地注意娟子,当他的目光触及到娟子的大眼睛时,娟子就羞红着小脸低下头去。李爱乐一下子就想到了玲子,心头滑过一阵战栗。

  这节课正好是教孩子们复习音阶。李爱乐点着娟子的名字说:“你从哆(1)唱到嘻(7),再从嘻唱到哆。”没想到,娟子站起来就唱,而且音准把握得极好。李爱乐笑了,点头示意娟子坐下,又叫了几个孩子,她们却远不如娟子灵气。

  二 李爱乐将玲子死死地搂在怀里

  当李爱乐有几分仓皇地走掉之后,甚至来不及回头看玲子一眼,亲她一下,哪怕拉一下她的手也好。玲子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仰卧的姿势,她执拗地跟自己较劲儿,跟那种叫羞耻的东西抗衡。她透过房顶的一个天窗,看见天空越积越厚的乌云仿佛正朝着她压下来。她甚至开始胸闷气短。伴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是莫大的恐惧和惶惑。她像做了一个梦,一个从十四五岁就编织和向往的美梦。梦里的那个人也许就该是李爱乐这样,有文化、有见识、有教养,清清秀秀、体体面面。当命运真的把这样的一个男人赐给她时,她反倒觉得一切是那样失真,那样短促,那样荒谬。她的手再一次小心地抚过自己的身体,她想触摸到一点相爱的痕迹,她想找到她的手被另外一双细长的五指覆盖的感觉,找到与她肌肤相亲、骨肉相连的体验。可她的大脑几近模糊,所有的感受就像一股旋风,围着她打了个转儿,然后跑向远方,无影无踪。当细小的雨丝飘落在那个天窗上,汇成一片泪珠时,她想哭,想大声地哭。可是,她忍住了,缓缓站起身,走出红房子,从麦田的深处往回走。看着身边没到腰部的麦子,玲子忽然想起来,用不了几天,这里便会有一条小道从村民的脚底板下钻出来。

  小道是麦收时节的产物,村民通过这条便捷的小道,将部队上的麦子以肩扛手拖的方式弄回家。采用什么样的方式,要由偷麦人的性别体质决定——力气大的男人们基本都是几捆几捆地往家扛,妇女或小丫头片子们就慌乱地拽上一捆,或干脆拿剪子专门铰麦穗往口袋里装,然后连拖带捞地弄回家。自从有了这片漫无边际的麦田,好像就有了村民们在麦收季节的这些演练。

  这块麦田原本是一片狭长的空地,紧挨着一条水泥的飞机跑道。日本鬼子占领这儿的时候,修了这个军用机场,并在那片空地上盖了一座红砖房,用来监管机场。解放以后,部队把这里变成了训练飞行员的空军基地,这片空地也一直闲着,那座红房子不光当监视站,还被用作飞机起落的指挥塔。那时,这里可谓是军事重地,不管是谁,都不能进到这里。就是放牛放马也以牛尾巴河为界,不准过到这沿儿来。如果有人过来,红房子里立刻有战士出来,挥舞着旗子,命令你止步。到了六十年代,到处都闹饥荒,大概部队也是吃不饱,才把这块空地变成了麦田。部队上为了防御这些偷盗的老百姓,也费尽了心机。他们曾跟村里取得联系,在大队干部的配合下,挨家挨户地搜查过,但往往是徒劳而返。因为不到百户的小屯子,除了老弱病残,到了夏收季节几乎没有不去偷麦子的,就连干部家属也在悄悄行动。所以,搜查尚未开始,就早已走露了风声。

  玲子还很小的时候,每当远远望着麦地里的红房子,总会产生许多联想。在她幼小的心里,红房子是神秘的,在那里守卫的人一定非常了不起。他们手握钢枪,呼风唤雨,能让坏人灭亡,能让好人复活。如果有一天,能够接近红房子,她一定请求那些军人,把妈妈找回来!长大后,她又改变了想法,那里似乎成了她青春梦想的驿站,她想,红房子里一定有个了不起的男人在等着她。他是她命里的人,她也是他一生的爱人。因而对玲子来说,那里不仅是军事要地,更是她心灵的禁区。今天,当她用整个身心承载了一个男人的欢爱,可这个男人跟她青春的梦想似乎又隔了一些什么。当他匆匆离开她时,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包含着什么。带着这个问题,她走出了麦田,还忍不住回过头朝那红房子张望。

  部队在后山上又新建了一个飞机起落观察站,这个红房子就变成了专门的看守站。在原来的四面红砖墙上各开了一扇窗子,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窗子像民宅一样安着透明的玻璃。落日反射在上面,光线斜刺出很远很远,从屯子里望过去红彤彤的,好看极了。村里人常常通过窗子判断是否有战士在那里看守,猜测有几个战士藏在那里。胆大的村民甚至壮起胆子,乘着夜色挪到红房子墙根下,再慢慢伸长脖子向里窥视,然后像获得了重要情报似的跑回来,告诉大伙,红房子里有两张行军床,一个草绿色桌子,上面有暖壶、军用茶缸,还有一个特大号的手电筒。那个村民说里边的两个战士,一个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半导体,一个正躺在床上看书。村民近乎得意了:妈呀,这么一大片麦子,就等于没人看守!村民们似乎心里有了底,所以,偷起麦子来愈加肆无忌惮。

  玲子从不去偷麦子,这可能跟她心里的梦想有关。她想如果她偷了麦子被抓住,那她怎么有脸见红房子里的人?她敬仰的解放军一定以为她是一个品质很坏的女子。她总是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知所措,无论谁来找她,她都不肯去偷麦子。当夏天一过,家家户户都碾了麦子,蒸馒头烙饼,她心里也有几分不平衡。在乡下几乎一年吃不到细粮的日子,别人用偷来的麦子改善着生活,玲子却和妹妹过着她们清苦的日子。有时玲子爹也会随着村民去背回一两捆麦子,但麦子没背进屋,玲子就给扔了出去。爹翻着白眼骂她:“你虎啊?”她不吱声,但就是不许爹将麦子背进家门。久而久之,麦收季节成了玲子家的心病,在差不多全村出动的时候,玲子家安然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但心里总被一种力量驱动着,折磨着。那就是当玲子看到妹妹被别人家的美食馋得迈不动步时,她常常在夜里蒙着被子痛哭一场。然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扛过这一段别扭的日子。

  离红房子越远,玲子心里越复杂。眼看就到了麦收时节了,村里人会不会更加疯狂地去偷麦子?有了李爱乐,她还会坚守自己的梦想吗?今年麦收,她还能不能稳得住自己?

  想到这儿,玲子的脸突然红了。

  傍晚,玲子做好了饭,特意炒了李爱乐喜欢的土豆丝,到后园子摘了两根黄瓜纽儿,切成细丝,用大酱和干豆腐拌成一盘凉菜。现焖的芸豆大米查粥飘出诱人的香气。娟子早已在东屋地上支起了饭桌,娟子爹也自己盛了一碗粥,从橱柜里端出芥菜丝咸菜“嘎嘣嘎嘣”地嚼着。

  天越来越暗,李爱乐还没有回来。让玲子纳闷儿的是一向准时回来的杨非,今天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两个分到她家的知青,虽然都是来自大城市,可是没多久,玲子就看出两人在气质、性格爱好上的区别。杨非长着一张圆圆的胖脸,却天生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如果不是生就的城里人的白净面孔,倒是跟潘小小酷似一个娘胎生的。他性格沉默,爱躺在被窝里看书。据说他从家里出来时,没有拿妈妈为他准备的一箱子衣服,只拎来一箱子书。临下乡的前一个晚上,半夜起来,跑到凉台把一个久置不用的塑料桶翻出来,在水龙头下一遍一遍地冲刷。他妈问他:“非呀,你刷它干嘛?”他不吭声。他妈又说:“非呀,你去睡觉,妈来刷吧。”他还是不吭声。他妈只好回屋睡下。第二天吃早饭时,杨非妈发现儿子不知啥时出去买回一桶烧酒。她想儿子临走还惦记着嗜酒的老爸,回头朝屋里喊:“老杨,儿子给你装烧酒了!”杨非闷声闷气地说:“喊啥,不是给他买的。”结果,这桶酒被杨非悄悄带到了乡下。最初的日子,是烧酒陪伴他度过的,每天晚上,喝完酒的杨非一趟趟出来从水缸里舀凉水喝,再一趟趟上厕所。玲子在屋里几乎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直到酒喝没了,人也差不多适应了乡下的生活。

  天越来越黑,玲子看到娟子静静地坐在饭桌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藏着无数的心事。她说了一句:“娟儿,端菜盛饭,咱们吃吧。”娟子应声跑过来,一手端一样菜往桌上放。玲子虽然也坐在桌边,却魂不守舍地一会儿出去张望,一会儿进屋坐下,端起饭碗想吃又放下。娟子小声叫了一声:“姐。”玲子愣怔一下,问道:“妹儿,你要说啥?”娟子说:“你别等了,爱乐哥去潘老师家吃饭了。”玲子追问:“你咋知道?”娟子说:“下班后爱乐哥跟潘老师一起走的,我听见了潘老师说请爱乐哥吃饭。”玲子失态的样子让娟子感到可怕,只见她的脸一下子沉下来,端起剩下的半碗大米查粥毫不犹豫地倒进门外的泔水桶,之后握着空碗在原地转了几圈。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撇下饭碗转身冲进院子后边的茅房,刚一蹲下,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她双臂搭就着,连头一起放在膝盖上,身子便颤抖起来。

  玲子不知哭了多久,一个粗壮的身影匆匆地跑进来,一脚迈进茅房,“哇”地一声就吐了起来。玲子被吓了一跳,“噌”地跳起来。来人显然也被玲子吓坏了,“啊”地叫了一声。双方定睛一看,玲子认出是杨非,杨非也认出了玲子。杨非赶忙说:“唉呀唉呀,喝醉了,喝醉了!”

  玲子进屋倒了一杯开水,想了想又从橱柜的最里边拿出盛着白糖的瓷缸子,用手捏了一点放进水杯,送到西屋。

  杨非横着身子趴在炕上,痛苦地哼哼着。

  玲子说:“杨大哥,你起来喝点糖水吧。”杨非挣扎着坐起来,端过水杯一饮而尽,然后眼珠通红地看着玲子,平时圆乎乎的白净脸此刻像熟透的红柿子。他吧唧几下嘴,又倒下睡了。

  玲子出了门,想着李爱乐不知啥时回来,又返身回屋,帮杨非脱掉农田胶鞋,一股臭味扑面而来,玲子忍不住侧过头去。这时,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李爱乐,她疑惑地睁大眼睛,是他!是他!他清秀的面庞此时也红润润的,像喝过了酒,正笑吟吟地看着玲子。

  玲子手里还拎着杨非的一只臭鞋,像被定格在那里。李爱乐慢慢走过来,把玲子的手轻轻一拉,鞋子便落在地上。李爱乐将玲子死死搂在怀里。玲子“怦怦”的心跳敲击着李爱乐的心房。他用滚烫的嘴唇捕捉着玲子凉凉的小嘴儿。玲子挣扎着,鼻孔里钻出的气息像男人一样的粗重。她说:“杨非喝醉了,你也醉了!你们是不是约好了?想来你们俩在城里也肯定都是酒鬼!”李爱乐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在玲子身上贪婪地抚摸着、亲吻着。玲子再一次粗声粗气地说:“潘老师家的饭好吃,酒好喝吧?”李爱乐还是不说话,却伸出细长的手捂住玲子的嘴,长长地“嘘”了一声。玲子似懂非懂地盯着他,眼睛里一下子涌满了屈辱嫉妒的泪水。李爱乐看在眼里,又将玲子死死地搂住,附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别动,别说话,你是最好的,你是最好的!”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直到杨非起来上厕所,四处摸电灯的拉绳,玲子才挣脱李爱乐跑回自己的屋子。

  三 去偷麦子的都是女人和孩子

  麦收就要开始了。蝈蝈蛐蛐青蛙轮番进行着歌咏比赛,比小学校里传出的风琴伴奏的孩子们的歌声还要响亮!村子里的气氛莫名地热烈而神秘起来,各家各户都在悄悄地做着偷麦子的准备。男人磨快了镰刀,找出了捆麦子的绳子;女人找出了剪子,怕剪麦穗时磨手,还在剪子把上缠上了布条。连小学生也倒空了书包,就等着那个轰轰烈烈的时刻。

  这天吃过午饭,杨非跟玲子说:“屯里人都要去弄麦子了,过几天,家家和面包饺子烙饼,咱家吃啥?”玲子被问呆了,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更加七上八下,没有了主意。杨非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住在各户的知青都要跟房东一起去,我也想去!你跟着不?”玲子说:“杨大哥,你说爱乐他会同意咱们这样做吗?”杨非圆圆的小白脸突然间就涨红了,闷声闷气地说:“别以为李爱乐有多么清高,问他干个屁!他天天在支书家吃细粮,当然没必要去偷麦子!”杨非说完自觉失态,进屋偷偷看书去了。

  玲子被杨非粗鲁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更被他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来。细细算来,李爱乐已经很多天不回来吃饭了,偶尔回来一趟,玲子问他原委,他便说中心学校来检查工作,校长让他陪着吃饭去了。现在听了杨非的话,玲子觉察出事情似乎正朝着她担忧的方向发展。

  晚饭时,杨非草草地吃了一碗米查子粥,一声不响地出了门。李爱乐依然没有回来。玲子收拾完碗筷,太阳的余晖已经把屋子照得红晕晕的。她知道,家家户户都在这粉红的颜色中变得暧昧起来,脸上不及收起诡谲的笑容便开始了步调一致的行动——去偷部队的麦子。

  玲子发了一会儿呆,就将正在写作业的娟子拉到炕边,细声问道:“妹儿呀,你们学校这几天有领导来没?”娟子沉静地摇摇头。“那爱乐哥这几天教你们新歌没?”娟子点点头。“那,你能见着潘小小老师不?”娟子又“嗯”了一声。玲子一时间变得烦躁起来,她知道继续问下去,凭小妹的性格也不会多说什么。她不问了,静静地坐着,耳朵全力地听着西屋的动静。

  夜色就是在玲子凝神屏息的静坐中越来越浓、越来越深。村巷里除了那些昆虫及青蛙的合唱,偶尔也夹杂着狗吠,“汪汪”的几声,不高也不低,警觉中带着几分麻木,亢奋中带着几分懈怠。

  娟子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泥塑般的姐姐。姐姐变了,变得让她不认识了。原来姐姐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现在姐姐虽然身子在这里,可是灵魂已经不知道跑出多远。前天晚上,娟子半夜醒来觉得裤衩湿乎乎的,她以为自己尿床了,急忙下地小解,站起身时发现尿盆里几滴樱桃般鲜红的血点,正在尿液中慢慢地四散开来。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裤衩正中黏糊糊地沾满了鲜血。她看了一眼炕上熟睡的姐姐,听着北炕小道闸里爹的鼾声,突然镇静下来。她想起从记事起,姐姐每个月都会用家里没用的棉絮和旧布做一条垫子,几天后,姐姐悄悄地将那条脏垫子埋在园子一头的粪堆里。娟子学着姐姐的样子,悄悄找出棉絮和旧布,笨拙地将棉花裹在布里,叠成一个长条夹在自己的腿间,然后换上干净的裤衩。再次躺下时,她几乎没有合一下眼睛。她感到小腹酸酸的胀胀的。她很想叫醒姐姐,告诉她自己身体的不适,可是,她不忍心叫姐姐。一个字眼就在这时闯进了她的大脑:妈妈!是的,妈妈!如果她是一个有妈妈的孩子,这一刻她可以依偎在妈妈怀里,羞怯地告诉妈妈,她长大了。长大的滋味有些惶惑,还有几分酸楚,可是无论什么感受,让人分享这个秘密才是最大的幸福。娟子想,也许所有女孩子的这个秘密,都是跟妈妈一起分享的。娟子没有妈妈,娟子决定悄悄封闭起这个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最亲爱的姐姐!娟子心智上的成熟似乎超出了身体上的成熟。她知道,姐姐的变化是缘于爱乐哥,姐姐喜欢爱乐哥,她也喜欢爱乐哥。可是现在家里已经再难看到爱乐哥的身影了。他的笑脸完全留在了学校,留在了音乐课上,留在了潘老师那里。这几天,同学们纷纷请病假,老师明知道他们是被家长拽着偷麦子去了,可除了表面上要求他们到村医务所开诊断书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这几天,村里去偷麦子的人都是女人和孩子,当然,这些孩子大都是学生,赶在早晚或中午,在麦地边偷偷摸摸地掳点或剪点麦穗。年年如此,如果逼紧了,家长绝对敢做出不让孩子念书的决定。况且,这些孩子中很少有像娟子这样聪明文静、好学上进的孩子。

  娟子依然早早地来到班上,面对着空空的教室安静地坐在自己位子上看书时,李爱乐总是怜爱地站到她面前,一句话也不说,然后,走回办公室。随后,潘小小就会同他一起来到班上。潘小小像个学生一样坐在第一排正对着黑板的地方,仰脸看着李爱乐。李爱乐并不看潘小小,而是望向后排的娟子,声音无比悦耳地说:“娟子,今天我们上音乐课,潘老师来听课,我们欢迎她好吗?”李爱乐轻轻地拍了几下手,娟子没有效仿,她只是点了点头。

  那天,李爱乐教唱的歌曲是《唱支山歌给党听》,他用风琴伴奏,教一句歌词,潘小小和娟子就唱一句。后来,李爱乐让小小和娟子两个合唱,可娟子明显感到潘老师的跑调。于是唱到最后几节时,娟子就停住了,只听见潘小小不伦不类的声音在那里使劲吼着:“夺过鞭子,夺过鞭子……”一向沉静的娟子,忽然“哏哏”笑起来,而且一发而不可收,笑得小脸通红。直到李爱乐低沉地叫了一声:“娟子!”她才止住了笑,看到潘老师不满地看了她一眼,红着脸走出教室,她立即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低下头。当李爱乐再次怜爱地走到她跟前,她扬起小脸看着这位大哥哥,本想说句抱歉的话,却忽然想到姐姐,于是嘴唇翕动几下,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李爱乐在娟子头上轻轻抚了一下,转身往外走,出门时又停了下来,声音平和地说:“娟子,下午你也别来了,老师放你半天假。明天正常上课。”许久,娟子才站起身,路过黑板时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李爱乐用她不熟悉的字体写下的歌词,她拿起一只粉笔头儿在黑板上临摹起来。她听爱乐哥对潘小小说过,这种字体叫美术字,他在中学里念书时负责学校的黑板报,常用这种字体。娟子不知道啥是黑板报,可她对这样的字体很感兴趣,每一横拉到头时要自然地向上提一下,并有意识地把字体拉长。她觉得这字就像爱乐大哥一样,特别美观。她写着写着,中午的阳光照在黑板上,黑板上的字一会儿是白色的,一会儿是乳黄色的,一会儿是静止的,一会儿又如蜻蜓一般奓撒起细胳膊细腿飞起来。娟子知道,这是盯着黑板太久,眼睛花了。她把沾着粉笔末儿的手在鞋底上蹭了蹭,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小学校的门口。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笑声,回过头,是爱乐哥和潘老师正一起走出教室。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见潘老师笑弯了腰,像冬天缩着膀子的小母鸡,而爱乐大哥也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娟子郁闷极了,所以,当姐姐问她学校里的事时,她只是简单地回答她,不愿多说一句话。

  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

  四 好端端的麦地一宿被剃成了疤拉头

  雨足足下了一宿,雨帘子铺天盖地,风一会儿狂一会儿凶地弄出极其瘆人的动静。这样的天气,对于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农村人来说,可谓是天赐良机,就等着这个时刻呢,放胆去偷吧。别管那麦子是天王老子的,弄到家就是自己的。有人到那红房子,借着电打闪的工夫,扒窗户往里看了,两个战士蒙着被睡得像死猪,做梦也想不到那么多人会趁雨打劫。这晚上村子里到底出了多少人去偷麦子,谁也说不清。只是天亮时,雨也停了,两个战士也傻眼了。好端端的麦地一宿就被剃成了疤拉头,更可气的是有人还示威似的绕着红房子,把麦子割了一个大圆圈儿。

  两个战士心惊胆战地跑回营地向首长汇报。首长带人到麦地一看,气得眼珠子都红了。他把两个战士一顿臭骂,恨不得扇几个耳光子。随后,又指着远处的村子大骂:“奶奶的,偷点抢点俺都当没看见,哪有这么糟蹋的,这不是犯罪吗?”首长是看不下眼了,心疼啊!又是夜里,又是风里,又是雨里,割啊铰啊,偷走的麦子没有被糟踏的多。

  首长一怒之下,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惊人决定:去村里搜!

  部队离玲子这个村很近,虽说隔着牛尾巴河,也不过六七里地远。平时也有来往,像帮助进行民兵训练,给学生讲过去的战争故事,还来村里放过电影。春天,部队播麦子,村里出过播种机,有一年发大水,牛尾巴河出槽,正赶上麦子熟了,村里出了二百多号人去帮助抢收,连学生都停课去了。部队和村里基干民兵结对子的事迹还上过报纸和广播呢。按说,这次搜查行动应该让村里的基干民兵配合,可部队首长发话了:“什么他妈的基干?都是他妈偷麦子的骨干!咱们这回要来个突然袭击,一定打个漂亮的歼灭战!”

  部队派了一个小分队三十多人,赶在吃早饭的时候,动作神速地进了村。事先,村里只有大队书记知道消息,不管咋地,再保密,也不能瞒着书记呀,那是一级党组织啊!

  于水水和夏天阳就是在红房子看麦子的战士,两人因为被首长撸了个茄皮色,憋了一肚子气,带了枪来搜查。

  于水水的家在江南水乡,也是农村,种水田。夏天阳来自杭州,爸妈都是职工。于水水长得结结实实、浓眉大眼。夏天阳长得细伶高挑、白白净净。俩人都是高中毕业参的军,一同分到后勤连。这让于水水很恼火,当空军本来是他很小时候就有的梦想,但他没想到,到了部队却干后勤,而且是让他种麦子、看麦子、收麦子。闹了归其,还是种地,只不过在家种水田,在这儿种旱田。更让他窝火的是当地的村民都没把他们当军人那样尊敬,张口闭口叫他们“二老农”。

  于水水和夏天阳下决心要在这次搜查中出出气。他俩进了每个农家院,都先把枪一横,故作严厉地喊道:“不许动,靠边站!”他俩搜查得相当仔细,仓房、柴禾垛、墙角旮旯,甚至衣柜、碗架子都翻看了,一个麦子粒也没查到。看他俩那铁面包公的样子,村民们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嘴里也不说啥,脸上也没啥表情,只是眼睛里有的流露出冷漠,有的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笑。这让他俩更加恼怒,那种笑分明是一种嘲弄、蔑视。

  到了玲子家,隔院还有一家,这是于水水和夏天阳要搜的最后两家了。于水水对夏天阳说:“你去那院,我到这家。”夏天阳说:“好!“

  于水水进了玲子家的院里,玲子家刚吃完饭,几个人都站在院当间看着于水水搜。

  于水水刚走到房山,就看见柴禾垛上晾着一抱沾泥带水的麦子。他知道村里从不种麦子,产量低,卖不上钱,也没有哪家出外买麦子。只要村里吃馒头、包饺子、烙饼,肯定都是偷的部队的麦子。

  于水水把麦子抱过来,扔到几个人脚下,用审问犯人的口吻严厉地说:“你们赶快交代,这麦子是谁偷的?”

  玲子沉下脸,先问她爹:“是你偷回来的?”

  玲子爹翻愣着眼睛说:“啥好×玩意儿啊,大雨泡天的,我不要命了去偷那蛋头子?”

  玲子转身又问杨非和娟子:“是你们俩偷的?”

  杨非直劲儿摆手说:“你关的门,知道我一宿都没出去。”娟子也说:“打雷下雨我害怕,你搂着我睡的。”

  “是……”玲子想到李爱乐,可他昨晚没回来。玲子话还没出口,于水水高声说:“笑话,你们都没偷,这麦子从哪儿来的?”

  玲子说:“愿意从哪儿来从哪儿来,反正没人偷!”

  于水水抓起一把麦子,抖着说:“证据都在这儿,还狡辩?难道这麦子会从天上飞到你家来?”

  玲子毫不惧怕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于水水气黑了脸,把枪对着玲子,吼着说:“就凭你这态度,就得把你抓起来!”

  玲子说:“我没偷,你凭啥抓我?”

  杨非歪着脑袋,一手抓住枪把,质问于水水:“你是什么解放军?凭什么把枪口对着老百姓?”

  “咋的,你还敢抢枪啊?”于水水扭头对隔院喊道:“夏天阳,快过来!”

  夏天阳很快跑了过来,腋下也夹着一抱麦子。

  于水水说:“那院也有人偷麦子?”

  “就发现这么点儿。”夏天阳看着地上的麦子说,“你这儿也发现这么点儿?”

  于水水说:“多少都是偷。”

  杨非拉着长声说:“我说解放军同志,你动动脑子,大雨天的,谁遭那么大罪去偷这么一点儿,还不够填磨眼的呢。”

  于水水口气严厉地说:“你蒙谁呀?赶快交代,都藏哪儿了?别寻思我翻不出来!”

  玲子说:“有能耐你就翻呗!”

  “你……”于水水还真想再去翻,夏天阳把他拦住了,说:“算了,你抱上麦子跟我来。”

  于水水抱上麦子,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你们等着,啊!”

  两个战士走了。玲子拉拉着脸,扫着她爹和杨非不是好声地说:“谁干的不要脸的事?不吃麦子就能馋死你们?”

  杨非说:“啥大不了的事?我杨非向来敢做敢当,要是我偷的,决不会让你们背黑锅!”

  玲子爹鸭子蹿稀似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佝偻着腰蹶达蹶达回屋了。玲子冲他背影生气地喊道:“抖瑟!整那么一蛋头子,落个贼名,好听啊?”

  这工夫,隔院的香子抱着满怀的麦子,趔趔趄趄地走过来:“玲子姐,给你麦子!”

  玲子感到挺奇怪:“香子,你哪儿来的麦子?”

  香子说:“是那两个解放军叔叔给的。我妈说这麦子是你家偷来的,不能要,让我给送过来。”

  玲子眼睛一下子热得要出水。她知道,香子家就娘儿俩,香子妈病在炕上有些日子了,跟娟子同岁的香子连学都不上了,在家伺候她妈,生活全靠村里救济。玲子抱过麦子,一边往隔院走一边跟香子说:“就算是我家偷来的,拿回去给你妈煮点麦子粥。”

  杨非挠着脑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嘟囔着:“他妈的,这俩当兵的还算有点人性!”

  五 玲子把火都发在了手上

  天响晴的,没有一片云彩,也没有一丝风。

  一年里就属麦收这几天最热。下过雨的这些日子,天天都是这样,老天真是成全人,浇点雨,再一晒,麦子的成色大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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