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放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结婚证书,出殡,纯金
  • 发布时间:2015-01-28 13:33

  我出生在北方一个普通的农村,那里一年四季颜色分明。小的时候我最喜欢秋天,不仅仅因为它是收获的季节,而是因为那漫山遍野的酸枣。

  每到这时候,舅舅都会带着幼小的我去村西的岗坡地摘酸枣,钻圪针窝。那个时候我不能理解,满山的桃子和山楂,为啥要够那个小不丁点的、有皮没肉的酸枣呢?每当我问的时候,舅舅总是先笑着说酸枣是好东西,然后给我讲它怎么好吃,它的肉可入药,叶可泡茶,吃得多了可以养肝、宁心,然后就开始哽咽、哭泣,泪总是喷薄而出,可是舅舅却咬着嘴唇不出声,那样子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地知道了舅舅的一些故事,可那都是些支离片段,曾经无数次看到舅舅望天长叹满眼泪水,总也想不透高大帅气有本事的舅舅为何孤苦一生。我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舅舅会亲自告诉我。

  可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的舅舅,如父一样的舅舅,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只是我没有想到,他选择的方式会是这样的惨烈!

  一

  我叫李楠,我的舅舅叫杨树林。他一辈子没有结婚,但是却有一位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爱人,她叫陈淑清。

  四十年前,农村的人都缺吃少穿,人们都下地干活挣“工分”。舅舅家里的地和陈淑清家里的地紧挨着。每次下地的时候,舅舅总是帮着陈淑清,其实舅舅喜欢陈淑清,可是他不敢说。

  有一天,陈淑清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舅舅急忙去扶,两个人像触电一样,陈淑清的脸羞得绯红。爱情就在这一瞬间埋进了两个人的心里。

  可是舅舅的心里没有底,陈淑清的爹陈梁是生产队的队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丰衣足食就是现在的富豪了。而舅舅从小就没有了爹,一个姐姐也已经出嫁,家里只有姥姥和舅舅两个人。姥姥的体力有限,等于只有舅舅一个壮劳力。

  陈淑清是何等的聪明,她已经猜到了舅舅的心思,在家里对她爹早就开始软磨硬泡。陈梁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陈文有点呆傻,到三十了还是光棍。小儿子陈放倒是精明,可是整天仗着陈梁的那点权力横行霸道,陈梁少不了给他擦屁股。只有这个女儿乖巧懂事,陈梁打心眼里喜欢。

  听女儿提到杨树林,陈梁的心里不是很乐意。可是想到舅舅有上进心,聪明伶俐,为人实诚又勤劳踏实,陈梁一笑算是默许了。

  陈淑清一看父亲的态度高兴坏了,急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舅舅。两个年轻人开始畅想美好的未来。

  舅舅知道陈淑清喜欢吃酸枣,那个时候穷,都填不饱肚子,好摘的酸枣早都没有了。舅舅就爬上土坡钻进圪针窝,每次划得身上、脸上都是血道子。时间长了,舅舅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哪个酸枣酸,哪个酸枣甜。看着他洗干净了,用小手绢包好了给自己,陈淑清的心里满足极了。

  舅舅最喜欢陈淑清的笑,更喜欢她的善良。她的笑总是甜甜的又带着俏皮,忍不住让人心生怜爱。她知道舅舅的娘在冬天里没有厚棉裤穿,就把自己的改了改,偷偷地送过去,而她自己在寒冬腊月只穿了一条薄棉裤。

  那个年代缺吃少穿,除了干部,还有一些人生活得也不错,剩下的就是“棍子”。那些门槛精的人专门盯住做干部的言行,基本上都不是省油的灯,没有一个不偷鸡摸狗的。特别是关于女人方面的事情,更是要命,队长们最怕这样的人。有了队长做靠山,“棍子”的日子当然就好过了,李开河就是这样的人。

  最近几天李开河的心情不错,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那晚他本来是守着村头寡妇张小娥的门,可是到了夜里两三点了,也没见个人影出来。天太冷李开河顶不住了,骂了两句就往回走。

  刚走两步就听见有动静,回头一看一个男人踉跄着跑了过来,看到李开河跪下就磕头,嘴里喊道:“求求你救救我吧!”李开河就着月光定睛一看,是陈梁的小儿子陈放,还没有容李开河多想,就看到远处十几个人举着手电筒冲了过来,他急忙让陈放躲在身后的旮旯里,自己则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

  等那群人冲过来一看,带头的是李虎子,也就是我爹。李开河笑着问:“咋了虎子?着急忙慌的。”我爹一脸的怒气,嚷道:“有个畜生强奸我媳妇儿,我们是追到这的,要让我抓到他,一定千刀万剐了!”这时只见李开河用手一指,说那人往西边岗坡地跑了。大家“呼啦”一下子朝西边追去。

  等人群跑远了,李开河才让陈放出来,他急忙问陈放:“那些人看到你的模样没?”陈放哆嗦着回答:“应该没有。”

  初春的早晨阳光灿烂,昨晚的大风把村里的街道刮得干干净净。李开河的心里敞亮极了,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进了陈家大院,刚好和陈淑清打了个照面。

  虽说李开河的内心精明、胆大,但是外表却长得瘦小佝偻,陈淑清最是看不起这样的人。可李开河从一进门就开始上下打量她,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陈淑清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出了门。

  李开河眯着小眼看着陈淑清的背影,两条黑油油的辫子,细细的腰身,圆圆的屁股一扭一扭,让他春心荡漾。他咽了口吐沫,心想这块天鹅肉是我的。

  进了堂屋陈梁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的人一向来者不善,可是扪心自问,又问心无愧。陈梁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李开河“呵呵”一笑:“我来提亲。”这可把陈梁逗乐了,他笑着说:“你啥时候当上媒婆了。”李开河端坐了身子,清了清嗓子:“我给我自己提亲,我看上了淑清。”陈梁一听,哈哈大笑。这一笑彻底激怒了李开河,他的手掌用力地拍在桌上:“成不成的问问你儿子!”

  陈淑清出了家门,心里却感觉到不安。李开河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大清早的就来自己家,自己和爹最瞧不起的就是他了,可是又想不出什么缘由,也就作罢了。

  那一天风和日丽,陈淑清来到村头的老槐树下,舅舅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陈淑清来,舅舅从怀里掏出了一串手链,放到了她的手里。陈淑清拿起一看,是用酸枣核穿起来的一串珠链,那小小的坚硬的核,被舅舅搓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它自然的纹理。舅舅说道:“别看这小小的核,坚硬着呢,如同我对你的感情。”陈淑清戴在手上,突然说:“咱们结婚吧。”舅舅的心里一下子温暖了起来,他的内心深处是自卑的,她能够放开一切主动提出嫁给自己,这份爱情甚至让舅舅觉得强大和自信。他感激地将陈淑清揽在怀里,两人紧紧相拥。

  傍黑儿回到家,陈淑清感觉到了家里气氛的不对。首先是自己犯浑的弟弟,今天出奇地客气。陈淑清疑惑地看着父亲,可是一贯清廉坚定的父亲,此刻的眼神却飘忽躲闪。陈淑清有点怕了。她刚想问,陈梁开口了:“淑清,你也该嫁人了。”陈淑清一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害羞地笑了笑,心想上午刚提了,这会儿父亲就提,莫非真的好事将近了?正想着呢,父亲接着说:“今天李开河来提亲了,日子定在这个月二十六,还有十来天,你准备准备吧。”

  这话像晴天霹雳一样,陈淑清被激得差点晕倒。陈梁急忙去扶,看到女儿这样,他突然老泪纵横。这时陈放突然跪在陈淑清面前,双手搂着她的腿,哭喊道:“姐呀,对不起,你救救我吧。”陈淑清的脑子一下子蒙了,只感觉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陈梁坐在她的炕边,他拉着闺女的手,哽咽着说:“淑清,爹对不起你。你爹一生清廉,最痛恨利诱威胁,可是放儿在村里强奸了别人的媳妇儿,李开河拿这个要挟我。你要是不同意,放儿就毁了!”

  陈淑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件事情的牺牲品,她用手使劲地捶着胸口:“爹,那我呢?我怎么办!为了你的一个儿子就要牺牲一个女儿吗?!”陈梁突然站了起来,冲着陈淑清跪了下来,哭道:“淑清啊,爹对不住你!李开河要把自己的妹子许给你大哥。你知道你哥的样子,呆呆傻傻的,到现在还没讨到媳妇。你嫁给李开河,你的两个兄弟就都有救了,我替陈家求求你!”说完便扑倒在地,长跪不起。

  陈淑清倒在床上,甚至都不敢呼吸,因为每呼吸一下心都是痛的。她的心像手里抓着的床单一样,扭结在一起,深深地刺痛。

  舅舅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陈淑清,一些风言风语开始让他坐卧不安。他每次去敲陈家的门总是被拦在外面,看到他急了,陈放就耍起二百五把他推打出去。虽然不知道陈淑清的态度,但是舅舅从未怀疑过她的感情,他更担心的是她怎么样了。

  陈淑清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她心底里的委屈想对舅舅倾诉,可是陈梁却拦着不让出门。这时陈放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陈淑清别着头不理他。陈放急忙说:“姐我知道错了,连累了你。我也知道你有好多话想对树林哥说。这样,为了弥补我的罪,我安排你们两个偷偷见个面。”

  陈淑清和舅舅约在他们经常去的老槐树下。那一晚微风拂面,舅舅早早地等候在树下。陈淑清来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们私奔吧!”他不用她做任何解释,那些都不需要!他相信她!

  舅舅拉着陈淑清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两个人既紧张又兴奋。快要跑出村子了,前面是京广铁路,跨过去跑到县城的火车站,踏上火车,他们将开始新的人生!

  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份对未来美好憧憬的笑容还未从脸上完全褪去,陈梁、陈文和陈放就追了上来。

  陈淑清始料未及,她紧紧地拉着舅舅的手,疑惑地看着陈放。“姐,我对不起你,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做,李开河怕你不死心!”陈放喊道。听到这里,舅舅的血都涌到了脑门子。他紧紧拉着陈淑清的手,这时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

  舅舅说他当时的想法是,火车临近的时候他们冲过火车道,这样疾驶而过的火车就把陈家父子拦住了。于是他拉着陈淑清往火车轨道跑去。

  这时火车行进的声音越来越强烈,陈淑清突然大喊:“爹!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死在你们面前!”舅舅一下子怔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爱着的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姑娘,会有这样的气魄!

  没有容舅舅多想,陈梁突然冲到了铁轨上,喊道:“闺女!爹对不住你!可是如果你走了,陈家就完了!要是这样就让爹死吧!”说完横躺到了铁轨上。陈文一看也跑到铁轨上躺下,陈放大喊:“姐,你要陈家绝后啊!”说完也跑了过去。

  陈淑清看到这里,急得都跳了起来。她甩开舅舅的手冲向铁轨。汽笛声越来越近,火车的浓浓白烟已经飘了过来,陈淑清急得大喊:“爹啊!你们快起来!危险!”陈淑清疯了似的跑过去,用力地拖拽他们,指甲都被拽出了血,可他们仍旧无动于衷。

  铁轨已经被即将到来的火车压得剧烈震动,这震动让人头皮发麻,牙齿打战。陈文看着火车像怪物一样张着血盆大口向自己冲来,吓得尿都出来了。他撑起胳膊刚要站起来,被爹用力地摁了下去。

  陈淑清看看火车,看看他们,看看舅舅,她绝望得满脸泪水,撕心裂肺地喊道:“好吧,我回去!”

  陈梁、陈放一个骨碌爬了起来,架起尿裤子的陈文。三人刚刚跳下铁轨,火车便从身边呼啸而过。强烈的气流和火车头喷出的白色蒸汽,给人一种恍惚的震撼!

  陈淑清和舅舅相对而站。舅舅向她伸出手:“淑清,和我走吧,我们说好的一切都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对不起,我不能,不能为了自己不管爹和兄弟。爱情也许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陈淑清哭泣着,“对不起树林,原谅我吧!”

  舅舅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爱人离自己远去,而他又无能为力。那个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娘的离去。

  要不是舅舅突然得到我娘去世的噩耗,我想他是爬不起来的。舅舅总是说我娘最疼他,他拉着我的手,暖暖地说:“记不清那是哪一天,姐姐端着一碗玉米面糊糊。那碗糊糊泛着金黄色的光晕,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就知道那是姐姐偷偷把棒子揣在怀里带回家,然后用小磨磨好了,就熬了这浓稠的一碗,娘不舍得吃,姐也不舍得吃,就给了我。姐姐看我吸溜着碗边,吃得那么香,她满足地笑了,那笑容像花一样绽放。”可是这笑容却在最灿烂的时节,与我们阴阳两隔了,舅舅沉重的叹息,像满天乌云重重压来。

  按照农村的规矩,年轻的女人死后不能大操大办,只能用纯黑的棺材入殓。瘦弱矮小的我脸上挂满了鼻涕,舅舅痛苦不已,爹也因为这变故,精神恍惚。这个送葬的队伍让人看着真是不忍,街两边的人议论纷纷。

  “瞅瞅,多可怜的娃,这么小就没了娘。”“可不是,树林还不知道呢吧,听说他姐就是被陈放欺负才自尽了……”舅舅听到这里,肺都要气炸了,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恨不得拿把刀抹了陈放的脖子。

  正在这时候,对面敲敲打打的好不热闹,原来是与结婚的队伍走了个碰头。管事的急忙跑了过来,冲着我爹说:“是咱村李开河和陈淑清结婚,按规矩,白事让红事。”舅舅一听,血都涌到了脑门子,他一把抓住管事的衣领吼道:“你说谁?”这边陈淑清一看是舅舅,她的眼睛立马红了。舅舅此刻像行尸走肉一般,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却佝偻得瘦弱矮小,看着真让人心疼,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充满愤怒,血丝充满了整个眼球,眼睛红到滴出血来。陈淑清心疼极了,她多想冲过人群,去摸摸他的脸。

  舅舅也看到了陈淑清,她穿着对襟的碎花小棉袄,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用鲜红的头绳扎着。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不看他就能恨,恨了就能活下去。李开河猥琐地跟在她的身后,陈放怒目圆睁。舅舅这时仿佛看到了我娘的笑容,那花一样的笑容就这样晕开,模糊了他的双眼。

  舅舅红着眼冲到送亲的队伍里,像头愤怒的狮子,咆哮着,挥舞着他的拳头,落在李开河的门牙上,落在陈放的左眼上,直到天空一道闪电,“咔嚓”一声轰隆隆的巨响,狂风肆虐,朗朗晴空忽然宛如黑夜,黄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人们惊恐地四散逃窜,这红白事才罢了。

  二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村里的人都渐渐富裕了起来。舅舅因为对酸枣的痴迷,先是加工酸枣面,后来挖掘到它的药用价值,再后来用酸枣核加工成手链、串珠等工艺品。舅舅因为热爱,所以钻研,他起步早,口碑好,酸枣生意风生水起,成为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

  舅舅这个时候虽然风华正茂,事业也有声有色,但是他的婚姻却处在一个尴尬的时期。在农村,结婚年龄普遍都小,到舅舅这个岁数,黄花大闺女都出嫁了,也没有离婚单身这一说,能剩下来的就只有小寡妇了。

  姥姥不甘心给舅舅找个寡妇,舅舅的心又都在酸枣核上,日子就这样一拖再拖,姥姥最终怀着这样的遗憾作古了。

  和姥姥差不多时候作古的还有陈梁和陈放父子。

  陈放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高度腐烂了。他因为吸毒败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时常精神恍惚,不是说看到女鬼就是被毒瘾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失踪了很久都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陈梁对这个儿子痛恨不已,他时常骂他是畜生、讨债鬼、败家子,可是当他看到陈放的尸体,还是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他依旧冲着他的尸体骂,你这个畜生、败家的、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咋不早死?你作的孽还不够吗?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就这样走了,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放儿啊,我的儿啊!喊完这些,陈梁一口黑血从胸口涌出,和他的儿子一起作别了这个世界。

  在这个村子里,人们似乎都淡忘了舅舅和陈淑清的关系。

  事情的转机来自于李开河的死。那一天下大雾,李开河要去送货,陈淑清拦着不让去,最后李开河被拦急了,脱口骂道:“狗日的看不起我,现在杨树林发达了,觉得我没有他强?”陈淑清怔住了,看着李开河摔门而去,她的心里突然觉得温暖,原来他知道她还爱着舅舅,她觉得舅舅应该也知道。

  那天有雾,李开河的车开得很慢,可是旁边有辆泥罐车超车的时候突然失控侧翻,压在了李开河的车上,泥浆就像泥石流一样糊满了车体,惨剧就这样发生了,拦也拦不住。陈淑清去认尸的时候,要不是李开河那颗镶金的门牙,她真的难以分辨。

  陈淑清成了寡妇,舅舅还是单身,风言风语就此而起。

  舅舅当时对我说,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甚至罪恶地想过,觉得这是老天爷眷顾了他,所有人都离去了,反对的,不反对的,赞成的,不赞成的,当然,现在不重要了,他不需要再经过谁的同意了,他要和她在一起。

  夜已经很深了,舅舅一个人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他仰着头,听着风摩挲着树叶沙沙作响,他的眼睛有点涩,急忙低头擦去了泪水。他用手拍了拍那粗糙的树干,说道:“老槐树呀,你也有话要说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坐看这里的世事变迁,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命运又在哪里?”

  看着舅舅略显佝偻的身影,我的心疼极了。原本心里面因为陈淑清是陈放的姐姐,而陈放害死了我娘而产生的恨意,也因为舅舅的一片痴情而化解。想到自己在外求学工作的这几年,看到的几乎都是和利益打包的廉价爱情,舅舅的爱却耗尽了他的一生,那奢侈的爱情沉甸甸的,发着钻石的光芒。逝者已然远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人生,我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让舅舅幸福!

  见到陈淑清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来由地感觉到亲切。这亲切让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时候我才五岁,娘总是把我揽在怀里,不停地亲我的小脸蛋,不停地说:“宝贝,娘的大宝贝疙瘩。”我被亲得“咯咯”直笑,娘也“咯咯”笑。直到有一天,当娘再次揽着我准备亲我的脸蛋的时候,我一把推开了她,喊道:“你别碰我,俺爹说了,你脏!”我用我的小指头指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她呆呆地怔在那里,眼泪就那样喷薄而出,随后她双手捂着脸踉跄着跑出了我的视线。我不能理解母亲的反应,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最爱我的亲人。

  此刻,我的心像刀剜一样疼痛,怎么样自我救赎一直困扰着我,让我无法面对自己的五岁。这段一直消失的记忆在此时突然出现,我顿时领悟,哽咽着对陈淑清说:“淑清姨,逝者已去,能够爱就去爱吧,不要悔恨终生。”

  那一天风和日丽,舅舅开着车带着陈淑清,不时地朝她看去。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头上多了些银发,额头有了一点点儿皱纹,可是她的笑没有变,看他时的那份羞涩没有变,时光荏苒,改变了太多,失去的太多,留下来的是最珍贵的。

  “好好开车吧。”陈淑清一边说一边抬手捋了捋碎发。舅舅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那一串酸枣核,那核已经被时间打磨得油光发亮。舅舅的鼻子酸了,他拉起了她的手说了一句“谢谢”。

  陈淑清抚摩着每一颗酸枣核,微笑着,眼里含着泪水说道:“幸亏你当初给了我这么个信物,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度过那漫长的岁月。每当想你的时候我就摸一摸。你都不知道我还冲着它说话,委屈的时候冲它哭,高兴的时候冲它笑。这串酸枣核如果有灵性的话,一定会笑话我这个老太婆。”

  舅舅和陈淑清相互对望,两人的眼泪就像潺潺溪流一样,经过漫长的岁月,穿过山岭,绕过大石,源源不断地流淌。

  车快要驶出村子了,舅舅说:“我们这就去结婚。”“你怪我吗?”陈淑清看着舅舅问,眼睛里满是期许。“从来没有怪过。”这是舅舅肯定的回答。

  突然舅舅踩了急刹车,有人拦在了车前,是陈淑清的儿子李鑫强,还有她的大哥和嫂子。车子刚一停下,李鑫强就拉开车门,拽出了自己的母亲。他喊道:“都这么大岁数了,丢人不?别说我不同意,就是我爹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舅舅听到他这样说气极了:“你们有谁为我们考虑过?如果有那么一丁点,我们也不会现在才在一起,今天谁都拦不住我们!”说完舅舅去拉陈淑清的手,李鑫强也急忙去拉。在左右拉扯间,突然那串酸枣核手链崩断了,滚圆的珠子散落一地。

  陈淑清甩开他们,她低着头紧张地去拾。没有人知道,每一颗核长得都不一样,甚至陈淑清给它们每一个都起了名字。尖尖的那一颗叫小强,圆圆的那一颗叫小笨,她最喜欢瘦长的那一颗,她把他当成是舅舅,可是现在她找不到那一颗,她的泪水终于喷涌而出,忍不住坐在地上,盘起了双腿,把头埋起来,哭得痛痛快快!

  李鑫强用脚踢开了那些酸枣核,那些个破酸枣核被母亲当作珍宝一样守护着,直到有一天他知道那代表着另一个男人。他似乎理解了为什么父亲夜夜买醉,理解了母亲的冷漠,理解了家里看不见的战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杨树林,因为他,自己度过了没有笑声死气沉沉的童年!今天他还要娶自己的母亲,那让自己情何以堪,让死去的爹情何以堪?

  舅舅将捡起的酸枣核放在陈淑清的手里,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仿佛在说,别放开,求求你别放开。

  正在这时,陈淑清的嫂子突然跪在地上,朝着东边李开河的坟地哭喊道:“哥啊!你走得好惨啊!那个女人要嫁人啊!妹子我也不要留在陈家了,我要离婚!”说完站起来,拿袖笼把鼻涕眼泪一擦,拖着陈淑清的哥就要去离婚。陈文一看媳妇儿要离婚,急忙跪在陈淑清面前,拽着她的衣角,祈求道:“妹啊!你知道你哥没本事,我离不开你嫂子!哥求你回家吧!”陈淑清的精神有点恍惚,她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个时候放儿就是这样祈求自己,毁了自己和杨树林一生的幸福。她的双眼模糊,人生还有多少个年头可以这样荒废再来追悔。

  李鑫强喊道:“娘,你为了你自己的幸福不管我爹,我舅,我舅妈,你知不知道香香要跟我悔婚了!就是因为你,你儿子也没法活了!”陈淑清听得真真切切,她摇着头,看着舅舅,眼睛里全是不舍和无奈,泪水已经让她的双眼模糊。舅舅想再看一眼她的眸子,可是他的双眼也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舅舅用手背一擦泪水,冲到陈淑清面前,跪在地上,摇着她的肩膀:“淑清啊,你为自己活一回吧!为了我们的幸福活一回吧!我也可以求你的,我也求求你!”他希望把她摇醒,把她摇回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后悔当年没有求求淑清,就那样放开了,现在他要求求她,为了自己活一回。

  陈淑清满脸泪水,她咬着嘴唇摇着头,什么都没有说。

  尽管不愿意承认,舅舅还得面对这样的现实,他再一次失去了她。这一次没有撕心裂肺的痛,但给他的打击却是致命的。

  可我还是心疼舅舅。那一天的天气出奇地好,舅舅同意和我一起去北京散散心。我开着车。车子驶过老槐树的时候,舅舅让我把车子停下。他下了车佝偻着身子绕着老槐树走了一圈,那步子里充满了不舍。他从怀里掏出了三颗酸枣核,那枣核被盘得如琥珀一般,那是陈淑清常年佩戴的结果。他用手指头在树下刨了个小坑,把枣核埋了进去。舅舅扬头望天,长叹一声,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面颊滴落而下。

  三

  陈淑清的岁数大了,这几天总是头晕,一阵一阵的。她说给儿媳妇香香听,香香忙着带孩子。她说给自己的儿子听,李鑫强说娘你是不是在家闷的,没事去村头老槐树那儿转转,听说那儿起了个二层小楼,不知道谁盖的。

  陈淑清的心里有点紧张,越是快到了,她的步子放得越慢,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

  “淑清!”舅舅轻轻地唤她。

  “嗯,怎么啦?”陈淑清答应着钻进舅舅的怀里。

  “冷吗?”他用胳膊搂紧了她。

  “不冷,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好。”陈淑清微笑着。

  “等将来咱们老了,我就在这棵槐树下盖幢房子,到时候咱们还可以这样在树下聊天、看星星,冬天在屋里赏雪,夏天在院子里乘凉。”

  “我们还要生一群孩子,房子要盖两层,我们一层,孩子们一层。”

  “那样真好,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的,会有的。”

  舅舅把我叫到了身边,从怀里掏出了一颗酸枣核,那颗枣核穿着红穗子,油亮得像玛瑙一样。“舅,十年前你不是把它埋在老槐树下了吗?”我疑惑地问。“我舍不得。”舅舅颤抖着说,“我给自己留了一颗。”

  舅舅最近总是说,人老了,总归要回家的。有一些事情是要去完成的。按照舅舅的意思,我在老槐树旁盖了两层的别墅,舅舅固执地非要住在那里。

  陈淑清的身体越来越差,从进医院的门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天了,她听到儿子和香香在争论。

  “咱娘是癌症晚期,医生说了治愈的希望渺茫,不如回家养老吧。”香香说道。“不行,回家就是等死,我不能让俺娘就这样没了。”李鑫强哽咽着说。“我也不想,可是咱没有钱了,家里的猪、羊,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也都借了,那你说咋办?再不然卖了我和娃算了!”香香说完,赌气地走了。

  陈淑清把儿子叫了过来,语重心长地说:“强,娘这辈子对不起你,因为和你爹的感情不好,让你从小体会不到完整的爱,今天你能做到这里就够了,已经尽了孝道了,送娘回去吧,娘也想家了。”

  陈淑清就这样被拉回了家。香香把她安置在了院子角落的小黑屋里。李鑫强急了,甩手就给了香香一个耳光。香香哭诉着:“你厉害啥厉害,万一死在咱屋里多不吉利,你不怕,我怕,咱孩子怕!”说完扭头走了,留下李鑫强独自站在院子中央。

  陈淑清眼神空洞地躺了好几天,这中间香香来送水送饭,小孙女只是猫着头向里面看,她会时不时地问香香:“娘,那是谁?为啥躺在黑屋子里不出来?”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几十年过去了,在脑海中翻滚的却仍然是短短的那几年,那几个月,那几天,那几个片段。

  陈淑清把儿子叫到身边,哽咽着说:“娘求你一件事。”“啥事?娘你说吧,只要俺能办到一定办。”李鑫强眼含泪水。“我想到杨树林那里去。”陈淑清哭诉道,“让娘去吧,了了娘这个心愿,娘就踏踏实实地走了。”李鑫强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在这最后一刻,娘的心里还是杨树林。

  那一晚微风拂面,李鑫强用板车推着娘停在了老槐树旁的楼房前,他叩响了门,急忙闪到一边。他看着老态龙钟的舅舅来开门,看到他见到娘时的惊讶和惊喜,看到他抱着娘进屋,那蹒跚的背影因为抱着娘突然变得挺拔了。李鑫强的眼睛开始模糊。他突然瘫坐在地上喊道:“娘,儿子对得住你!爹,儿子对不住你啊!”

  那一天很漫长又似乎很短暂,美好得如同照片永远定格在那里。舅舅推着陈淑清,两个人坐在楼前树下的台阶前晒着太阳,阳光温暖而不刺眼。

  “冷吗?”舅舅俯身问道。

  “不冷,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好。”陈淑清喃喃地说。

  这时,过来一对年轻人,看到他们说:“瞧这老头老太太,晒个太阳还这么矫情。”说完“哈哈”地笑着走了。

  舅舅和陈淑清也笑了,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像身后的老槐树一样,饱经风霜。

  “淑清。”舅舅轻轻地唤道。

  “嗯,怎么了?”陈淑清看着舅舅,那深情的眼睛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舅舅拿出了那颗酸枣核,酸枣核的上、下都各加了一颗翡翠珠子,下面是红缨穗子,宛如一件珍贵的工艺品。

  陈淑清一看那颗酸枣核,“咯咯咯咯”的笑了,眼睛里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蜿蜒而行。

  “笑啥?”舅舅摸不着头脑,如同那时那个懵懂的少年。

  “那棵核是不是瘦长的,它上面的纹理在中间打了个旋,它两边不一样,一个头尖,一个头凹了一块?”陈淑清闭着眼睛悠悠地说。

  舅舅按照陈淑清说的去看,他吃惊地张着嘴巴。

  “下巴颏儿要掉下来了吧?”陈淑清笑着说,“这些年我就是靠数着这些核过日子,想你的时候,后悔的时候,想要和你说说话的时候,它们都是你。我用手,用心,用汗水,用泪水,爱它们!这辈子,我谁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你!”

  陈淑清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仿佛把她一生的话都要说完了。

  舅舅笑着,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摇着头:“不要说对不起,那个时候因为贫穷,让你做出了那么艰难的选择。现在和你在一起,我知足了,我要谢谢你,谢谢你。”

  陈淑清用手擦去舅舅脸上的泪水,微笑着说:“有件事我骗了你。那一年在地里干活,我是故意装着崴了脚,故意要你来扶。”

  舅舅也笑了:“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都笑了。

  只是陈淑清就这样走了,脸上的皱纹都还没有散开,她是带着笑容走的。

  陈淑清死的第二天,舅舅仍旧拉着她的手不放开,他怕这一放就再没有机会了。

  李鑫强已经等在门外,等着带走他娘的尸体。舅舅困惑地喃喃自语:“不是不管淑清了吗?不是把她还给我了吗?为什么还要来带走?”

  看着舅舅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跪在陈淑清的身旁,我的心里难过极了。我第一次觉得舅舅可怜,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到现在一个枯瘦老头,岁月带走了那么多,唯独没有改变他的心意。

  李鑫强等得不耐烦了,带着几个人破门而入。我跪在舅舅面前哭求着:“舅,咱放开手吧,淑清姨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让淑清姨怎么放心啊!”可是任凭旁人怎么劝,舅舅都不松手。他固执地拉着她的手,后悔当初一次次的放手,今天死也不放开。

  陈淑清还是被她的儿子李鑫强拉走了。

  四

  按照农村的传统,夫妻死后是要同穴的,否则在阴间也会孤苦一生。陈淑清到底和谁埋在一起,成为街头谈论的话题。

  舅舅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因为失去了陈淑清而一蹶不振。这反常的态度反倒让我的心里更加不安。我一直希望舅舅能够找到一条途径来释放他的悲伤。

  在陈淑清去世的第六天,也是尸首放在家里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是出殡的日子了,我忧心忡忡地看着舅舅。

  舅舅这时把我叫到了身边,拿出那颗酸枣核交给我,要我照着核的样子做一串纯金的手链来。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楠子,这酸枣核是你淑清姨的象征,她佩戴了一辈子,也是我对你姨感情的象征,我带着真的走了,给李开河留一串金的,也算对得住他了。你知道你舅,办厂挣钱不愁吃喝,可是内心却孤苦一生。如今生不能同床但求死能同穴,只有这样才能瞑目啊!还有这个匣子,我希望到最后你再打开,帮舅舅完成心愿。”我接过匣子,看着舅舅沧桑的脸,仿佛看到他这一生纠葛的爱情,帮舅舅完成心愿,成为我神圣的使命。

  晚上,我拎着一壶茶水来到了李鑫强家,院子门口是陈淑清的灵棚。我深深地朝淑清姨鞠了个躬,然后上了份子钱,最后把茶水挨个给守灵的人倒上一杯,说道:“夜里天长,这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好茶,给大家解解乏。”

  陈淑清就这样被我悄无声息地,完好无损地带回给了舅舅。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舅舅悲喜交加:“再不能失去你了。”他喃喃着,挥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看着舅舅深情地望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我的心情复杂极了,爱情究竟要有多深,才能让人如此刻骨铭心。

  发现棺材有异样的是香香,她睡醒后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推开棺材一看,顿时傻了眼,婆婆不见了,里面是一具纸糊的女人。她刚想喊,却又看到在纸人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黄金的手链。香香看到四下无人便偷偷地取了下来,塞在自己的兜里,然后喊道:“快来人啊,尸体被抢了!”

  那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李鑫强带着人群浩浩荡荡地来到老槐树旁的别墅前,他们愤怒,他们呐喊,他们一个个大声喊着要舅舅交出尸体。正在这时,突然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老槐树旁的二层小楼着起了熊熊大火。

  大家伙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火光中舅舅抱着陈淑清,就那样同火光一起闪耀着,辉煌着,直到燃尽了,消失了。

  舅舅和陈淑清的骨灰掺杂在一起,分都分不开。我在村西的岗坡上给舅舅买了一块地,将他们合葬在一起,那里长满了酸枣树。跪在墓前,我打开舅舅给我的匣子,里面放着两本鲜红的结婚证书。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到沉重。我想舅舅一定是想墓碑上写着:夫杨树林妻陈淑清。用手抚摩着这几个字,我想说,舅舅,您和舅妈可以长眠了!

  李亚 责任编辑 孟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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