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军官的汉语女教师(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文书,大洋,八仙桌
  • 发布时间:2015-01-28 13:53

  一、丁五身上的疑点

  孝水城东河镇来了一对青年男女。说来投亲的吧,他们无亲可投;说来访友的吧,他们没有朋友露面;说来逃难的吧,这已经是1949年春,山东的大部分地区已经解放,又不是灾荒年景。

  他俩寄宿在镇北头大车店的一间破耳房里。几天后,男的在镇上栾家窑找到了活路——赶牛拉大碾;女的在大车店给伙夫搭把手,摘菜、洗菜、蒸馍馍。虽然腆着个大肚子,但干活不惜力气。她不会摊煎饼,只会蒸窝头。说话呢,也是一口北边口音。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他俩是德州那地方人。

  牛拉大碾是大馒头窑烧陶瓷最初的一道工序,就是把陶土投放到大碾的碾槽里,再放上适量的水,用两头牛拉着六尺高的大碾子转圈,千百次碾压陶土,直到把陶土碾压成很有韧性很有黏性的陶泥。赶牛的人一边转圈,一边检查陶土和水的比例。男青年使唤牛得心应手,手脚又勤快,因此深得窑主栾掌柜的赏识,便让他俩搬到了牛棚旁边的一间闲房子里住,顺便照应两头牛。小两口儿男的叫丁五,女的叫韩香草。他俩不太愿意说家乡的事。三个月后,韩香草在牛棚旁的这间小屋里生下个男孩,取名春河。

  这东河镇是江北陶瓷名镇,全镇有张家窑、李家窑、蒋家窑……二十几家窑业作坊。栾家窑算是中等户,主要生产红绿彩绘的套五盆,口沿介双蓝线的大碗和粗陶的黑釉半盆,销路不错。

  一晃两年过去了,小春河到处跑了。丁五因为被栾掌柜看好,说他心实能干,早已不让他干赶牛拉大碾的活了,而是让他到窑上干了烧成工。这烧成工是窑作坊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技术含量最高的工种,一般都是由掌柜的信得过的人来干。烧成,即把成型好的、上好釉、画好彩的碗、盘、盆、罐、缸等坯子装进匣钵里,一层一层码到馒头窑里边,然后封窑、点火、开始烧窑。从点火开始,到封火为止,前后要经过十来天时间。这一窑产品,烧得好不好,烧得熟不熟,全在大窑内各个阶段火候的掌握上。而火候的掌握,全在烧成工的眼睛和手上。一年多以后,丁五已成了个熟练的烧成工。香草呢,也到作坊里当了画碗工,即往碗坯沿上画一粗一细的两道蓝线。这活比较轻快,小春河就跟着妈在作坊里玩。

  丁五真正让镇上人注意起来是这么件事:1951年全国开始镇压反革命分子,简称“镇反”。孝水县公安局派到东河镇一支十个人的公安分队,镇上的“镇反”工作主要由他们抓。他们人手不够,镇上的民兵便配合他们。全镇分了六片,由公安人员领着民兵们抓“镇反”。镇上贴出告示,让那些在鬼子占领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有历史反革命罪名的,从事过伪事的军、警、宪、特,到镇政府自首坦白,自动上交私藏的枪支、委任状、变天账、反革命文件和宣传品等。公安分队在社会上大张旗鼓地宣传镇反的伟大意义,让广大群众站出来揭发坏人。

  栾家窑在镇子东南角上,“镇反”划片时划到东南片。一天下午,丁五买菜回来的路上,见几个人围在一起,鼓捣一支枪。原来是一个公安人员领着五六个民兵,从小王家胡同一户人家的炕洞里翻出了一支匣子枪。可因为枪锈得厉害,扳机勾不到底,大机头张不开,弹匣也拔不出来。那个公安姓齐,因是个刚参加公安队伍没几天的青年学生,鼻尖上都冒汗珠了,仍无济于事。丁五出于好奇,凑到跟前去看,忍不住地冒出了一句:“德国匣子!”一个民兵说:“丁五,你能鼓捣开不?”丁五说:“我试试。”公安小齐便把枪递给了丁五。他接在手上,反正面看了看,说:“走,到俺家去。”这里离他家不远,几步就到了。他拿出豆油瓶子,用根筷子蘸着,这里滴几滴油,那里滴几滴油。过一会儿,又拿块破布擦拭着枪身,试着扳了扳大机头,扳开了。公安小齐见状,伸手拿过匣子枪,想试试扳机能不能勾到底,朝着一个民兵的胸膛就勾动了扳机。丁五手疾眼快,把枪管往下一压。这时,小齐的手已把扳机勾到了底,只听“砰”的一声,一颗子弹射进了土里。小齐吓得一撒手,枪掉在了地上,几个民兵脸都吓黄了。好险哪!丁五把枪从地上捡起来,说:“枪可不能对人哪!”说着,把枪身活动了活动,拔出了弹匣,里面有五发子弹。他用带油的破布把子弹上的锈擦了擦,重又装进弹匣,“咔”地一声把子弹匣装进枪身,递给小齐说:“半新的,回去卸开,好好擦擦,是一支好枪。”说完憨憨地一笑。

  “镇反”后期,那公安小齐经过一年多的磨炼,对公安工作熟悉了,警惕性也高了,他向队长汇报了自己对丁五的怀疑:这人一上眼就看出那是把德国匣枪,他接枪、看枪,卸枪、装子弹的手势非常在行,过去没玩过枪,不会有那样的架势。小齐尤其注意到,当他朝一个民兵勾动扳机时,丁五迅速地把枪管压低,才避免了一场意外的发生。他得出结论说,没有长期玩过枪,没有实战经验,说啥也做不到这一点。可丁五却说,他在家是个种地的庄稼人,什么也没干过。最后小齐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他来我们这里时,山东还有些地区没有解放,有些地方正打着仗,他可别是个隐藏身份的大反革命啊!”

  队长对小齐的汇报极为重视,丁五身上的确疑点重重。在原地犯下大罪逃到外地的反革命分子,从全国“镇反”通报上看不在少数。于是队长做出指示,弄不好丁五就是个大反革命!要不露声色,派人盯住他,防止他警觉逃跑。他派小齐和另一个同志,迅速到丁五的原籍调查他的真实身份。十天后,小齐从德州回来了,一见领导面就说:“拧了,拧大发了。”

  他详详细细地向队长汇报了调查丁五的曲折经过和丁五的出身、成份、经历等等。小齐说,接待他们的是陵县唐家区原武工队长、现区委书记李云。

  李云书记听小齐介绍了丁五的年纪、长相,说他有二十四五岁,方脸庞、粗眉毛、厚嘴唇,右腮上有一道一寸多长的伤疤。李云书记听到这里,截住了小齐的话,肯定地说:“是丁抗战那小子,丁五是他的小名,他加入武工队后改名丁抗战。没想到这小子跑到了你们那里,也没给我来个信。”李云书记介绍说,丁五1943年参加唐家区武工队,枪打得特准,因老辈是打铁的,他手巧,会简单修理几种枪。他是主力队员,点子多,作战勇敢,后来派他到王家洼乡组织了武工分队,任分队长。使他名声大振的是1944年秋上,他领导的乡武工分队在区武工队配合下,用计逼迫据点里一个中队的伪军做内应,端掉了长期盘踞在五女寺的敌伪据点和四层高的炮楼。击毙鬼子二十来名,解救出关押的地下党员和群众。最出彩的是在这次奇袭中,他击毙了自称是柔道高手的日军小队长菊田。

  公安队长听到这里,蹙起了眉头,对小齐说:“打住,打住。小齐,我纳了闷儿了,这么一个智勇双全的抗日英雄,为啥快解放了,反而背井离乡,由鲁北跑到鲁中,和老婆到东河镇干苦力呢?”

  小齐笑了,说:“队长,俺也是到这节骨眼儿上问的李书记。李书记当时叹了口气说:‘这叫我怎么说呢!这么说吧,你们是来调查丁抗战的历史和真实身份的,我代表组织上担保,丁五是个好人,没有一星半点儿历史问题。至于他为啥从家乡跑出几百里地,到了你们那里落脚谋生,这么说吧,是因为家庭纠纷问题,至于是什么家庭纠纷问题,哈哈,清官难断家务事啊!你说是不是?’”

  “李云书记说话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他又说:‘小齐同志,如果不是你们来调查,我们还不知道他俩已经在你们孝水县落脚了呢!总之吧,他没有任何历史问题。’我们和李云书记告别时,他忽然问我们什么时间动身回孝水,住在什么旅馆。晚饭后,李云书记突然到祥和旅馆来看我们,拉了几句闲话,他对我说:‘小齐同志,我在孝水县那边有点事要拜托你,咱俩出去溜达溜达,和你说说。’俺俩一出旅馆大门,在墙角落里,李云书记就沉不住气了,说:‘小齐同志,看你是个实诚人,这事啊,在我心里憋不住了,不说出来睡不着觉,对不起老战友丁抗战啊!我实话对你说吧,这全是为了他老婆韩香草啊!’我一听,急切地问,他老婆韩香草是——李云书记说,你别往别处想,韩香草也是个好人,可是、可是……”“这时,我从旅馆窗里透出的灯光看,李云书记脸色黑了下来,他严肃地对我说,小齐同志,这是我们俩的私人谈话,不代表组织上,你要向我保证,此事只能你一人知道,决对不能对别人说,包括你的直接上级和你的亲人。我点点头说,放心吧,李书记。心里估摸,他要对我说什么秘密呢?李云书记欲言又止地说,咳,我、我对你实说了吧,韩、韩香草,被日本鬼子糟、糟蹋过啊!啊——我当时一听,脑袋‘嗡’地一下子。”

  小齐向队长说完,长吁了一口气,说:“队长,我也是放在心里憋不住了,便对你说了。你是我信得过的大哥,我只对你一个人谈谈,这不算是对李云书记不信守诺言吧?”

  “不算不算,小齐,为了受污辱的姐妹韩香草,咱把这事烂到肚子里吧。”

  小齐深深点头。

  二、丁五和丁耀祖各自寻到营生

  丁五和韩香草的确是一对苦命鸳鸯。他俩是五女寺村人,住在同一条胡同里。这是条死胡同,叫丁家胡同。全胡同净是丁姓人家,只有韩香草一家是外姓。韩香草家住胡同头,靠南北大街。另一个小伙伴丁耀祖家住胡同中间,丁五家住胡同尾。

  丁五三岁时,家里遭了土匪,父母双亡,是瞎眼三婶把他拉巴大的,丁五视三婶为亲娘。瞎眼三婶心善,信佛。其实她没有全瞎,只是视力极差,一尺以外认不出人来。

  丁家胡同十一户人家,韩香草、丁耀祖、丁五三个孩子年龄相当,常在一起玩。韩香草家开着酿醋作坊,是丁家胡同最富的户。丁耀祖父亲是四乡八村各大集中牲口市上的经济,巧舌如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三个孩子数丁五家穷。三人在一起玩“弹蛋”(玩琉璃球)时,丁五却常常是赢家。玩着玩着三个孩子大了,丁耀祖、韩香草上了书坊(私塾学校),丁五到王财主家放羊。

  三个孩子长到十四五岁时,丁耀祖喜欢上了韩香草,韩香草呢,却常爱往丁五跟前凑乎。后来,丁耀祖让他爹送到孝水城里洋学堂。韩香草时不时地偷偷摸摸到丁五家去串门,去和瞎眼三婶拉呱。有时会从怀里掏出两个熟鸡蛋或一个白面馍馍,偷偷地放到丁五的炕头上。每天傍晚,丁五从王财主家回来,看到鸡蛋或馍馍,便知道是韩香草来过。瞎眼三婶眼瞎心明,看出两个孩子相好,又高兴又担心,常对丁五说:“五啊,怕你没这个福分啊!”

  1943年夏日的一天黄昏,丁五正要赶着羊群下山,山拐脚闪出两个戴六角苇笠的人来,其中一个喊住了他:“五子,放羊啊,还是给王财主家?”丁五仔细一看,认出和他打招呼的那个人是本庄南北大街上哑巴的儿子王柱子,比他大两岁。他心中一惊,听说王柱子上山当了土八路,有一年多不见他了吧?丁五仔细打量王柱子,见他又黑又瘦,但比原来高了半个头。他笑着打招呼:“柱子哥,你干啥来?”“瞎逛荡。”“回庄不?”“不回,有事呢!”

  王柱子笑笑说:“五子,向你打听点事儿。”

  “啥事?”

  “咱庄北五女寺,你知道些啥事?”

  丁五知道王柱子问的是庄北头日本人的据点,想了想说:“那里把守得可严了,双岗,不让庄里的老百姓靠近,岗楼旁还蹲着只东洋大狼狗。”

  “你进去过没?”

  丁五想了想,说:“今春上进去过,是王财主支派俺和他家的觅汉去给里边的中队长送了一扇子猪肉。进门的时候可严了,是中队长的护兵把俺领到伙房去的,放下猪肉便被撵出来了。”

  “这中队长是姓侯吧?”

  “对、对,是姓侯,原来的那队长跟鬼子到山里去扫荡,让八路‘巴勾’了,又调来这个姓侯的。他才来了几个月,庄里人便给他编出唱来:‘侯家大院有个猴,四张猴脸八只手’。”

  “啥讲头?”王柱子有些兴致。

  “是说这侯队长是个鬼精滑蛋,变着脸子跟各村上要钱要物,恨不得自己生出八只手来。庄里人私下里说,这人整起八路来可狠啦!听说他前些日子逮了个探信的八路,押到据点里让他拾掇死了。那尸首还是支使王财主家觅汉去埋的呢!”丁五没注意到,王柱子此时眼里冒火。停了一会儿,王柱子又打听:“这姓侯的光窝在据点里不出来?”

  “他啊,刚调来时不轻易出来,这阵子夭烧了,认为土八路不会把他怎么着。逢咱庄大集,他好带着两个护兵,后边一个伙夫推着车子,见集上有啥好吃的好用的,就拿上,还让其中一个护兵开个盖着他的红戳子的白条子给卖主,让卖主回去找保长顶捐税。”

  旁边那个和王柱子一块来的年纪大些的人,一直没插嘴,这时也笑笑,瓮声瓮气地说:“净点子,真是八只手。”

  “咱庄后天不就是大集吗?”王柱子说。

  “后天是。”丁五答。

  此时王柱子和那个年纪大些的人眼睛对接了一下,对丁五说:

  “五子,你能帮我们个忙不?就是到后天,你对东家说,家里头晌有事,下晌再去放羊。到后天头晌,你去赶集,俺们也去,离你几步远跟着你。你若见着那侯队长,就把手背在背后,用拇指和食指摆成个八字。就是这么个忙。”

  “就这点忙啊,王财主那边好说,他虽然是东家,待俺可好了。”

  隔了两天,是五女寺村大集。太阳刚露出脸来,集上人就满了,买的卖的,赶集的人都想趁凉快。丁五在集上看到化了装的王柱子和那个年纪大些的人,还多了个年纪和王柱子差不多的年轻人。王柱子示意丁五朝前逛荡就行。丁五就朝前走,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地朝后边看了看,见年纪大些的人和年轻人离他五六步远,跟着他,而王柱子又离那两人六七步远地跟着。在大集上来回逛荡了两趟,还不见侯队长出来,丁五鼻子尖上冒了汗。这时,前边的人往两边躲,他抬眼一看,侯队长正和一个扎围裙的伙夫撅着腚在鱼摊前挑鲤鱼哩。两个护兵手按在背着的匣子枪上,四处撒眸着。丁五回头看看,见那两个八路正看着他呢。他连忙背过身,用手示意两下,然后就往前走了。走了也就十来步,就听一个人喊:“挤啥个?挤啥个!”他扭回头看,是那护兵在咋唬。此时,只见那年纪大些的八路挤到鱼摊前一边打招呼:“侯队长,买鱼啊!”一边左手像是挑鱼。侯队长听人打招呼,扭头一看,正碰上那人的匣枪点到脑门子上,只听闷闷的“砰”的一声,侯队长已脑浆迸溅。那人又反手对靠在侯队长身后的护兵一枪,这护兵也“哼”了一声趴到鱼摊子上。另一个在稍远处望风的护兵刚要掏枪,那个年纪同王柱子一般大的八路把匣枪顶到他背后:“别动,饶你一命!”说着,已把那护兵的匣枪拿在手里。

  这时,集炸了,满集上的人大呼小叫,你拥我挤,眨眼工夫王柱子三人不见了踪影。

  从这天起,丁五参加了王柱子所在的武工队,这年他十七岁。

  这时他知道了,那个年纪大些、动手杀侯队长的八路,是区武工队队长李云。他们这次锄奸行动,是以血还血,为了给副队长报仇。副队长就是在侦察路上被侯队长抓到五女寺据点祸害了的那个八路。

  丁五参加了区武工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瞎眼三婶,她眼不济,他走了,谁管老人呢?他对三婶说:“东山里一个朋友给俺找了个挣钱的活路,帮人推脚,能多挣些钱,十天半月能回来一趟,家里香草会常过来照应。”

  三婶舍不得侄子出远门,但她听到出去能多挣些钱就答应了。三婶想,自己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拖累侄子,啥时是个头啊?这样他出去能多挣几个,就能多攒下些钱以后好娶媳妇。

  他对韩香草说了半截子实话:“街上王柱子给俺找了个头饷(指活路)。”

  “王柱子?他不是——”韩香草大眼睛忽闪着瞅着丁五。她话没说透,见丁五点点头,啥都明白了,心中十二分的不舍和担忧。

  “隔三岔五的俺会回来,三婶就托付给你了。”

  “这不用你嘱咐,你在王家放羊,还不是俺和三婶做伴。你出远门了,俺能撇下她?你放心吧。”

  “有你在,俺放心。”

  丁五离开了五女寺村,丁耀祖回到了五女寺村。他是和一个姓吕的中队长一块来的。姓侯的死了,姓吕的顶了他的缺,丁耀祖呢?来给吕队长当文书。

  丁耀祖刚上县立中学一年,就发生了七七事变。日军的酒井少佐带着一个大队的人马占了陵县城。那阵子,学校老师、学生都跑散了,丁耀祖被父亲安顿在县城东关他三姨父家暂住。乱了半年以后,县中学又在县维持会的组织、催促下开了学,学校的老师有一半是新面孔,学生也只剩下半数。丁耀祖又在学校熬了三年毕了业。

  十七岁的孩子毕了业干什么?称心的头饷不好找,学买卖吧,日本人进城以后商铺凋落,家家不景气;到县里各衙门混个差吧,那些地方都塞得满当当的。丁耀祖的爹,虽能说会道但没什么社会地位。他姨父的一个朋友在县保安团当差,他姨父和这人喝了几次酒以后,这人说,现如今好头饷真不好找,要不,咱试试保安团这条路?我和吴团长能说上话,能进不能进,就他一句话。三姨父听话听音,立马和连襟商量。丁巧嘴一听,心中盘算,现在是日本人天下,县保安团是日本人门下的队伍,能在里边谋个差事是求之不得的事。丁巧嘴说:“他姨父,你费心,咱把这小子鼓捣进这个门,能不能有出息,就看他个人造化了。”

  三姨父说:“我看这孩子准行。”

  就这样,丁巧嘴把攒下的几十块大洋全拿出来,又找亲戚门上借了些,凑了一百大洋,用这一百大洋开路,丁耀祖到县保安团补了个名,在吕队长手下当文书。

  吕队长用着丁耀祖挺顺手,挺喜欢这个会看眉眼高低、手脚勤快、笔头子又不错的年轻人。这次他调到五女寺据点,向吴团长要求带着丁文书,吴团长准了。丁耀祖十分愿意来五女寺据点,为啥?这里是他的家乡,文书虽是个小官,但也算是给自家大门上添了一道彩。最主要的,是能常看到韩香草了。这几年他人在县城,见的俊妮子酸小姐有的是,但韩香草的影子在他的心里一直抹不下去。所以,这次他随吕队长回来,下午便请假回了家。在家里,和爹只拉了几句话,便说,这次先回家看看,据点里有事,先回去了。实际上他出了自家门,便拐到了韩家,说来看看大叔大婶。香草爹见丁耀祖白白净净,一身崭新的黄军装穿在身上,更显得精神俊朗。他忙不迭地端茶递烟。丁耀祖四下里撒眸,忍不住问了句:“香草呢,不在家?”香草娘说:“出去了,出去老大一会了,谁知道又上哪儿疯去了。”她知道香草到瞎眼三婶家去了,但她不知为啥说了这么句遮挡的话。

  三、丁耀祖要算韩家的账

  时间长了,丁耀祖便打听到,丁五当了土八路了,韩香草和丁五好上了,她成天泡在丁五家,和瞎眼三婶做伴。这让他生出不小的嫉恨。凭什么他俩好上了,从里到外,都不般配啊!论家庭,丁五家一亩半薄地,三间旧趴屋,一个瞎眼婶子。论出身,一个给人家放羊的,斗大的字识不得一对半,大手大脚,一看就是个觅汉命。他凭啥和香草好,有啥本钱和香草好?俺论家庭虽比不得香草家富,可俺爹在庄里,在买卖行里也是个人物,家里不愁吃不愁穿。出身呢,中学毕业生,在五女寺村能找出几人?现在又在县保安团当差,文书也算是个排级官佐嘛!论长相,细皮嫩肉,身量高爽,比丁五得高出半个头吧。

  五女寺据点在村北头,他偷空便往家里跑,说是来家看爹,实际上是想和韩香草接上话,联络上感情。只要功夫下得深,钢梁也能磨成针,不怕韩香草不动心。有次他一拐进胡同口,正巧碰上韩香草刚出门,他便无话找话地和韩香草套近乎。他觍着脸嘻嘻笑着,嘴里不知说了些啥,两腿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为啥呢?好容易碰上她了,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方脸盘子上的五官安排得恰到好处。身上穿一件紫地碎花夹袄,一条长长的乌黑的大辫子,甩到微微翘起的腚后。丁耀祖一边咽唾沫,一边找话说。韩香草呢,初见丁耀祖,眼里掠过一惊,粉脸腾地红了,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也没个称呼。丁耀祖忙说:“来家好几趟了,曾到你家想找你拉拉,碰巧你不在家。”“嗯,知道。”“我队伍上公事忙,也不能常来家,今天巧了,正碰上了你。”他感到此时嘴顺溜了,正要黏黏糊糊地接着话茬儿往下说,韩家大门走出了香草娘。

  香草娘朝丁耀祖打个招呼,又黑下脸来叱责女儿:“你这死妮子,不是叫你上你姥娘家吗,咋还不去!”韩香草一愣,随即一边答应着“噢、噢、噢”,一边对丁耀祖说:“你忙着,俺到姥娘家有急事。”说罢,一扭身快步低头走了。走在路上她在犯嘀咕:“娘啥时候让俺上姥娘家去了?”想着释然一笑。

  丁耀祖看着韩香草急步而去的身影,那少女天生的婀娜娉婷之态,让他直咽口水。一直看着韩香草消失在视线里,才收回眼来,心里想,这辈子非这小妮子不娶!

  农历九月初二是五女寺村大集,丁耀祖换了便装,对吕队长说,他是本地人,到集上去转转,看能发现可疑的人不,吕队长同意了。丁耀祖去赶大集的本意是看能不能在集市上碰到韩香草。他闲逛了两趟,不见韩香草的身影,便来到丁家胡同口一个拐角处候着。这里是大集的洋货市,大闺女小媳妇的人不少。他的眼都发直了,也没有盼到韩香草出现。正当他万分扫兴之时,一个戴苇笠的年轻汉子一闪,拐进了丁家胡同。从背影看,咋这么熟悉呢!他猛然想起来了,这不是哑巴家的王柱子吗!听说这小子干了八路了,他还敢大白天的来赶集,够大胆的。这样想着,他脚步移动,悄悄跟了上去。他要看看这王柱子来丁家胡同干啥。到了胡同底,见王柱子一闪身进了丁五家。哈哈,丁五那小子看来也回来了,他记挂他的瞎眼三婶呢!丁耀祖急得了不得,回去报信来抓这两个八路吧,怕他去报信时这两个人走了。自己逮他俩吧,他连想也不敢想,一是没带枪,二是即便手中有枪也没逮他俩的能耐。别说自小练武的王柱子,就是丁五一人,他也敌不过。

  正想着,见王柱子和丁五出了门,并没有往胡同口走来,而是翻过一块坍塌了的半截墙,进入一户人家的后园子。丁耀祖眼睁睁地看着他俩一会儿就没影了。他急得像猴子的腚烤在红鏊子上,但又无计可施。

  他转着法子想算计这个没出五服的堂弟,也是情敌的丁五。丁耀祖琢磨着:看来丁五是趁二、七大集人多过卡子容易而混进村来看他瞎眼婶子的。于是他向吕队长报告了自己的想法。吕队长便让他每逢二、七,带两个弟兄化装在大集上蹲守逮丁五。丁耀祖想,丁五这小子一被逮住,他和韩香草的事也算告吹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八路,日本人能让他活吗?

  丁耀祖把喜欢韩香草的心思对爹说了,催着爹备上厚礼到韩家去提亲。他知道韩香草和丁五虽然黏黏糊糊,但并没讲开,更没有订婚。在这之前,他已对韩家进行了感情投资。一是他和吕队长说,韩家醋在俺这一带很有名气,他家的醋味正、香。保安中队伙房以后就改用了韩家醋。丁耀祖把买醋的回扣全给了吕队长,这个买卖便拉住了。二是韩家醋往县城和外销时,过五女寺卡子常常受卡,每次递上二百联合票成了规矩。丁耀祖从中协调,以后不用交钱便通行无阻了。这两件事,让香草爹很高兴,对丁耀祖的好感增加了不少。他对香草娘说:“耀祖这孩子很给街坊面子,这文书不知是个多大的官,说话这么管用,据点里吃的醋,说改就改,过卡子的钱说不收就不收。”

  有了前期这些铺垫,丁耀祖就让爹托人说媒了。托的媒人也有讲究,是孝水城里的县商会会长。县商会会长屈驾来到五女寺村,香草爹受宠若惊又噤若寒蝉:张会长从没来过俺家,这次突然进门,莫非是酿的醋出了啥岔子?所以他格外小心伺候,等茶冲泡到第二次时,商会会长言归正传:

  “韩掌柜,我这次冒昧造访贵府,是为一件大事而来的。”他笑眯眯地说。

  “会长,你老大人屈驾寒舍,蓬荜生辉啊,有啥大事,请开金口。”韩香草爹嘴里虽这么说着,心里仍是忐忑地抱着个小兔子。

  “直说了吧,这次我是来保媒的。”

  “保、保媒?”

  “男家是你们邻居,同一条胡同的丁家。”

  香草爹脑子里急骤地一闪,马上想到这丁家十有八九是丁巧嘴家,全胡同十几户人家都是庄稼汉,唯有丁巧嘴能搬动县商会会长。既然是丁巧嘴家,那男方肯定是丁耀祖。他这样想着,但没言语。

  “哈哈,你猜也能猜得到,这男家是丁润之先生家,男孩子是他家公子丁耀祖,现在在你庄北据点的保安团二中队当差。不是扛枪的,是耍笔杆子的,年纪轻轻的就是中队文书,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香草爹对丁耀祖印象不错,虽说论家境不太门当户对,可这孩子能说会道,十七八当上文书,熬它几年,不就是个中队长以上的官?闺女一辈子就有指望了。这媒又是县商会会长提的,所以就已同意了七八成。

  他说:“王会长,有你老大人保媒,是看得起俺韩家。丁家小子也有出息。我是没说的,等我再同内人商议商议。眼看快晌午了,我让人到庄南酒铺叫几个菜,你委屈一下,在寒舍来上几杯。”

  商会会长看看能成,心中高兴,就说:“韩掌柜,这次就免了吧,商会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我,等儿女婚事成了,我一定来韩府讨几杯酒喝。”

  说罢,出门坐上马拉轿车走了。

  谁知此事和香草娘一提,香草娘直撇嘴。

  闺女是娘的小棉袄,香草是她的宝贝疙瘩。女儿也十六七岁了,已经有七八家人家来提亲,她都没应口。这丁家胡同,有两人和闺女的年岁合适,一个是丁五,一个是丁耀祖,但她都不满意。丁五这孩子人好,心实诚,尤其是他对瞎眼三婶的孝顺,邻舍百家都看在眼里。她也知道闺女的心思,打小在一起玩大的,脾气相投,两人走得近是实情,但谈到结亲,那是万万使不得的。丁五论长相、家境,都不能和自己的闺女比。闺女年小,不懂得一辈子咋过,她可是过来人,要给闺女长着心眼。所以对丁五,她绝对没打谱,而且感到闺女大了,她也想着法子阻止两人走得过近。丁耀祖呢,家境凑合,论长相,论才学,论差事,可比丁五强多了。可她看不惯丁巧嘴,巧舌如簧,从而延及丁耀祖。孩子从小看苗,丁耀祖的脾性和他老子没什么两样,将来也就是个他爹那样的人。现在是来提亲,丁耀祖在她面前人恭礼至的,那是他看上了自家闺女。等以后出息大了,保不准在外面寻花问柳。他爹不就是那样的人吗!他娘是咋死的?她本心里没把丁耀祖和丁五画等号,她阻止香草和丁五走得太近,更反对香草和丁耀祖交往。

  爹娘在这件事上有了矛盾,香草娘说:“和香草拉拉,看她啥意思。”

  谁知一提此事,炸了锅,从香草嘴里一连吐出几十个“不行”。爹娘拿香草如掌上明珠,因此在家有些娇生惯养。香草和街坊邻居说话行事,可懂礼数了,但在家里,她看不上眼的,不顺心的,常在爹娘面前耍小姐脾气。每逢爹娘看她发开了脾气,便“吓”得禁了口。因此在家里,啥事都依着她,独生闺女嘛。

  这事弄得她爹措手不及,这可怎么回复人家商会会长啊?他好劝歹说,软的硬的,无奈香草就是不松口,声言如果再提此事,就死给他看。当爹的拗不过女儿,没办法,他便带上贵重礼品进了城,找到商会会长软话说尽,一股脑儿推到女儿身上,说女儿不识好歹,目光短浅,将来有她后悔那一天,又说女儿打小让娘惯得小姐脾气厉害,十分任性。总之,他净是数落香草的不是,意思是搭梯子下台,不要叫会长记恨自己,将来买卖不好做。商会会长阴着脸听他唠叨完,又见韩掌柜带了重礼,只得长叹一声:“韩掌柜,你这一下子,我的老脸往哪里搁?”

  韩巧嘴听了商会会长的回话,恨得牙痒痒,他要想法子治治这个做醋的。丁耀祖听了父亲阴毒的打算,阻止了,说:“咱要装着没事人似的,装着不看重这件事。再者,此事并不是韩掌柜不依,而是韩香草不依,所以咱家和韩家,应依然和以前一样,该说话就说话,该办事就办事。但这笔账得算,怎么算,我有点子,你就不用管了。”

  韩巧嘴吃惊地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儿子,心里想,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哪,他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成。

  四、日本人抓走了韩香草

  有天晚上,丁五趁夜色掩护回家看三婶,这天也是他和香草私下约定的见面时间。丁五翻墙进了自家门,见香草还没来,这可是少有的事,以前每次都是香草早在这里等着他。

  一会儿,有人轻叩大门,丁五知道是香草来了,开门,问了句,咋才来?两个小人儿幽会,并不避三婶,香草便眉飞色舞地把如何和爹娘拌嘴,爹如何去辞了商会会长,爹回来后如何把她关到屋子里,她娘如何偷着给她做好吃的送去,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她说,今天晚上就是她偷偷央求娘说,再关着我就憋死了,放我出去透透气,这样才出来了。丁五听了,十分高兴。三婶眼不济,但耳朵还灵,她插嘴说:“闺女,你爹把你关着,是护着你呢,他是怕有人打你偷锤。丁巧嘴这人一笑一个心眼,他小子也随他,你们不要光顾着笑,要防着他爷儿俩使坏心眼啊!”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鲁北平原朔风飕飕,万物凋零。日本人在德州地区大搞治安战,强化乡、堡基层政权,扩大乡丁队伍。村村有武装乡丁小队,协助保公所抓治安,对“匪属”和不安定人群进行严密监视,切断百姓和抗日组织暗中来往。各村抓了些人,罚了些钱,五女寺河沿还枪毙了两个“事匪”“附匪”的“歹民”。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过去的基本群众也因怕有人监视,怕十户连坐而不敢接待抗日人员,县区武工队和各级抗日组织活动日益困难,有的村子已不能立足。丁耀祖被据点派下来,坐镇王家洼乡丁队。

  陵县县委面对敌伪的暴戾恣睢、横行无忌,决定挫败敌伪治安战,开展“斩双蛇”活动,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扩大抗日局面。对那些出头蛇、地头蛇坚决打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唐家区武工队队长李云命令丁五,这时已叫丁抗战,到王家洼乡活动,侦察监视五女寺据点情况,对一条出头蛇——王家洼乡副乡长,一条地头蛇——五女寺村保长,落实他俩的罪名,侦察他们的行踪,然后回来汇报,由区武工队决定是留还是斩。

  丁五在王家洼乡各村隐蔽活动了两天,主要是夜间侦察和找基本群众了解情况,大体完成了任务。临回区武工队这天晚上,他乘夜色回家。因为他前天晚上来家时,给三婶留下话,让香草今晚来一趟。他这次见香草,主要是再落实一下五女寺村保长的一件恶事:有群众反映,敌人在五女寺河沿杀害的两名同志中的其中一名,是这条地头蛇秘密向敌人报告的。这条罪名若落实了,这条蛇绝对应斩。

  丁五没走近路,仍是通过一家人家的后园子,翻过那段矮墙回到家。他一边和三婶低声拉着呱,一边等着韩香草。

  韩香草避开爹娘,悄悄出了门。晚上有些月色,她悄无声息熟门熟路地来到丁五家。但她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两个黑影悄悄跟着她。她进了丁五家,那两个黑影在旁边一个柴火垛藏身。一个对另一个说:“司二,你在这里盯着,看还有人来不,我到里面看看。”说话的是丁耀祖。

  丁耀祖对丁五家也是熟门熟路,因为小时候常在这里捉迷藏。他从西边饭屋一处院墙的豁口爬进去,悄悄摸到北屋静听,听出有丁五的声音,他心中暗喜。事不宜迟,他又摸出院子,回到柴火垛,对司二说:“你速速回据点向吕队长报告,就说发现了丁五的行踪,速派人前来增援。”司二答应一声,速速走了。

  半个时辰后,麻脸三排长带一个班的保安团士兵赶来。丁耀祖和三排长嘀咕了几句,三排长便要领人往里冲。丁耀祖伸手拦住:“别,我领着,咱悄悄把他堵到屋子里。”麻排长点头,于是,丁耀祖领着,从院墙豁口摸进院子。清冷的月光下,他们见北屋门开了,丁五闪身出屋便觉得院子里有疑,迅速抽出枪来。士兵们冲上来要擒他,他甩枪撂倒两个,夺路冲向院子东墙,往上一蹿,准备翻墙而过。就在麻排长举枪要打之时,韩香草尖声喊了句什么,身子已扑向了麻排长,他被撞了个趔趄。麻排长匣枪里的子弹虽射出去了,但打到了一棵老槐树的躯干上。

  一伙士兵跑到门外去捉丁五,几个士兵逮住了韩香草。瞎眼三婶摸索着,踉跄着,摸到院子里来,嘴里嘟念着什么。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韩香草出现后,丁耀祖反而躲到了人后,生怕韩香草认出他来。现在他见瞎眼三婶出来了,心里说,就你这瞎老婆子牵线搭桥,让韩香草和你侄子好上了。他恶狠狠地从背后猛踹了瞎眼三婶一脚,三婶被踹倒了。韩香草被拧着胳膊,但她用余光看到踹三婶的是个熟悉的身影。三婶从地上爬起来,听动静知道士兵们要押着香草走,老人家豁上了,扑上去阻拦。麻排长一抡胳膊,把三婶打翻在地。三婶顽强地爬起来又扑向麻排长,抓住麻排长的胳膊就咬。麻排长气急,一枪打在三婶胸口上。三婶临断气时悲怆地喊了句:“五子,香草啊——”

  追丁五的士兵回来向排长报告:土八路跑了,没有撵上。麻排长用手捂着被咬伤的胳膊说:“一伙熊蛋!把这臭妮子押回据点。”丁耀祖悄悄拉了拉麻排长的衣襟,低声说:“逮一个闺女有啥意思,她只是来串门的。再说她是韩家醋坊的闺女,上边有人哩!”

  麻排长梗梗着长脖子说:“她来串门,为啥串土八路的门?眼看就要打中那小子,她又为啥豁上命地来救那小子?俺看这妮子是八路的同伙!必须带回去审问。”丁耀祖有自己的小九九,逮丁五,当然是保安团的任务,但他主要还是为了和丁五争韩香草。逮住丁五那小子,押到据点里,不死也得弄个半残。

  但他不愿对韩香草动粗,不愿给韩香草心里留下个“坏秧子”的印象。那样的话,即便是丁五小命完了,他也得不到她。他要在韩香草心目中留下个好印象,日后才容易得手。可偏偏刚才韩香草来了这么一下子,又偏偏吕中队长派了个一根筋的麻子来。

  他心眼儿一转,计上心来。自己不是躲在幕后怕韩香草知道这伙队伍里有他吗,现在不如在韩香草的面前亮相。他故意提高了嗓门说:“三排长,这人我认得,她和丁五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来串门嘛,咱来逮八路,把个老百姓逮回去算哪门子差事!”麻排长冷冷一笑,说:“俺知道你认得,可俺也得先押回去问清楚再说,在我举枪要打的时候,她为啥舍命救那个八路?”

  两人一路争吵着,一路走着,眼看着到了据点。韩香草没有被放,但丁耀祖认为自己亮相的目的达到了:俺心里有你,俺是护着你的。

  韩香草呢,她不知道是丁耀祖盯了她的梢,引来了保安团。她一直以为他是和这伙兵一块来的。但她这时也明白了,那个狠狠踹了三婶一脚的身影就是丁耀祖。

  五女寺据点是两进院子,前院住着保安团二中队,后院住着日军菊田小队。韩香草当夜被押到据点,就关进了前院伙房的一间小黑屋里。这里是保安二中队的监房,临时关押刚刚逮进来的人。

  瞎眼三婶被打死,韩香草被逮进据点,丁五越墙而逃,一时在五女寺村传得沸沸扬扬。韩家像炸了锅,香草妈哭天抹泪,嗓子都哭哑了。香草爹急得在屋里转圈,赶紧去找保长。保长说,俺事先啥信也没得到啊!都是丁五这小子惹的祸!香草爹说:“一个闺女家逮进据点里,将来叫她咋做人哪!”

  保长说:“韩掌柜,你也别太急,我估摸着他们也就是做做样子,没逮住丁五,就把你闺女押回去顶个差。等天一亮我就上据点找吕队长。”

  香草爹赶紧把二十块大洋和一沓联合票子放到八仙桌上,说:“王保长,家里不凑手,就这些了,你上据点打点打点,和吕队长说,闺女放出来咱再重谢。”天一亮,王保长便进了据点,和吕队长磨蹭了半顿饭工夫。王保长回村后,给香草爹回话说,吕队长说,既然押进来了,就得押两天,等问问清楚,她确实和八路没有牵连,就会放回来。

  两天后,香草还没放回家,王保长又去了趟据点,据点回话说,此事正处理中,不能操之过急。

  香草爹娘能不急吗,香草娘哑着嗓子说,闺女回不来,俺跳井了。香草爹又觍着脸去找丁耀祖,说,大侄子,前头提亲的事,俺家对不住你,也都是香草死葫芦头。亲事并不是不能转圜啊!现在香草在受罪,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丁耀祖等的就是这样的话,他对香草爹说:“大叔,你别着急,你家的事就是俺家的事,香草的事就是俺的事。其实你不来找俺,俺早已在暗中使劲。你和大婶就放心吧。”说到这里,他又话中有话地扔出一句,“咱一家人还能说两家话吗!”

  对韩香草的审问,吕队长亲自上阵,还有麻排长。丁耀祖是文书,负责记录。大概是王保长递了钱的缘故,韩香草没有像其他逮进来的人那样挨打,也没动刑。但刑讯的那个阵式,放在地上挂在墙上的那些刑具,吕队长那皮笑肉不笑的阴阳脸,麻排长那凶神恶煞般的芝麻烧饼脸,就把韩香草吓得够呛。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哪见过这种阵式?她被吓得“嘤嘤”地哭。丁耀祖曾向她暗使眼色,让她不要怕,不知她一双泪眼看到没有。

  韩香草并不是个厉害角色,同一般少女一样,羞赧、胆小、怕事。那天晚上她之所以扑到麻排长身上,是出于人的本能,因为当时她看到麻排长举枪要打心上人,她能不急吗?现在她蹲在黑屋子里,一天两个黑窝窝头,也不知自己被关到啥时候,心中挂念着父母、丁五和三婶,心里又急又冤,常常以泪洗面。丁耀祖偷偷来看过她两次,给她带来两个白面馍馍。韩香草平时不愿搭理他,可现在看到他来看自己,心里竟有些暖意。这些天,她能见到的也就丁耀祖一个熟人。丁耀祖说:“香草,你别怕,三排长那小舅子别着个劲,一直嚷着说要不是你差点把他撞倒,他就能击中丁五,丁五非死即伤,他就能立一大功,奖金票子大大的。”韩香草抬起泪眼,没有言语。丁耀祖说:“我正和三排长套近乎,把你爹送来的钱给了他十块大洋、五百元联合票子,他也答应不再死咬着这事。再说我在吕队长手下当文书,算是他的亲兵。我已把你爹送来的剩下的二十块大洋,一千五百元孝敬了他,又和他拉了咱两家的关系,他说一定网开一面。”

  十二天后,吕队长决定放了韩香草,一个兵提着枪领着她,丁耀祖在旁边陪着,三人朝据点大门口走去。

  正在这时候,一辆带挎斗的电驴子从大门外驶进来。眼看已经驶过这三人了,电驴子又“嗤”地停下,挎斗上跳下个二十五六岁的日本军官,喊了声:“站住!”丁耀祖吓得两腿一哆嗦,心里话:坏了,最不愿意碰上谁偏就碰上谁。他向日本军官恭敬地行个礼说:“太君,一个老百姓,放了的。”

  “一个老百姓?你怎么就知道她是个老百姓?不行,我的要审。”他向走过来的两个日本兵说,“喏,把这个犯人押到后院监房。”

  韩香草被强行拖拽着向后院走去,哭、喊、挣扎,都无济于事。

  丁耀祖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院里,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

  刚才的日本军官是五女寺据点太上皇,说一不二的日军小队长菊田。

  香草爹得到丁耀祖的信,说今天香草被放出来,他让作坊里的一个伙计赶着家里出客用的马拉车来据点接女儿。在大门外,已经看见女儿了,再有三十多步就出大门了,没想到碰上了菊田,又被押回去了。他心中一急,晕厥过去,伙计赶紧把他抱上车,急急地回了韩家。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