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姑娘叫玲子(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麦子,南方,村民
  • 发布时间:2015-01-28 13:30

  玲子坐在牛尾巴河沿上洗衣服。她抱来很多东西,被套、枕巾、她爹冬天穿的棉褂子、帽头子,还有杨非塞在旮旯的带着尿骚味儿的裤衩子、臭袜子,该洗的不该洗的,一股脑儿拿来了。就是李爱乐的一件也没拿。

  牛尾巴河不管下不下雨,水都那么浅,流得那么平缓。玲子洗衣服的这个地方,水只没脚面,一抬头就能看着麦地里的红房子。

  玲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这么远,到这儿洗衣服,只觉得心里有一根线牵着。她一边洗一边不断地向对沿儿张望,她想看到一个人,就是用枪指着她说她偷麦子的那个战士。她说不清心里是恨还是怨,就觉着憋着一股劲儿。她就是因为对住在红房子里的人有一个崇拜的心结才不去参加几乎是全村统一的行动,到头来却叫这个人拿枪指着,把偷的脏名扣到她的头上,她忍受不了这种污辱。那个战士临走时说让她等着,她就是一直等着部队来处理,是抓,是罚,她会拼死反抗,以示清白。可是,之后啥动静都没了,这让她很憋屈,就想要找个机会,让那个战士当面给个说法。

  玲子满脑子都是那个战士的影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很荒唐、很失望。想不到,她憧憬的在红房子里等着她爱她一生的那个战士会是这么个人。

  玲子想着想着又恨起李爱乐,她认定那麦子是李爱乐拿回来的。偷麦子的那天晚上,李爱乐一宿没回来。第二天,她特意跑到学校去问他:“那麦子是你偷回来的?”李爱乐嬉笑着说:“是我……”玲子板着脸说:“亏你有脸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出去一宿搬回个金山银山还算你出息,抖瑟那点玩意儿,给我上眼药呢?”李爱乐还想解释:“我……”“你啥?”玲子冷冷地甩下一句:“从今往后,你不用回来住了,爱上哪儿上哪儿!”一拧身子走了。李爱乐扬了扬胳膊,想说啥却没有说出口。

  李爱乐知道自己解释不清楚。那天晚上,他被潘小小拉去家里吃饭,没吃完雨就下大了。他想回去,潘小小说:“今晚你不能走!”李爱乐有点紧张,说:“我不回去,玲子该……”潘小小瞪着眼睛说:“你别玲子玲子的不离嘴,今晚你得跟我在一起!”“那……”李爱乐张着嘴,盯着潘小小有点傻了。潘小小“扑哧”一声乐了,说:“瞧把你吓的,我能吃了你呀?”

  潘小小告诉李爱乐,今晚俩人要去看仓库,村民们偷回来的麦子放在家里不保险,说不定部队会来搜查,一个村里住着,屯亲屯亲,是亲三分向,书记队长都和村民穿着连裆裤。每年从部队偷回来的麦子,都寄存在大队的仓库里,部队即使来查。也不会查到仓库。他俩要在仓库里把各家偷来的麦子一堆堆分好,这个差事让哪一个村民来干都有人信不着。一个小学老师,一个书记千金,俩人干这事,谁也没说道。

  这晚,到半夜时雨还不住点儿地下,偷麦子的村民一个个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回来一趟不容易,都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可劲儿往回背。有的散落在院里,李爱乐捡了两抱,不知道该给谁,但他知道玲子家不会有人去偷麦子,就抱了一抱顶着雨跑到玲子家,扔到挨着院墙的柴禾垛上。他没想到部队会那么快就来村里搜,他想整回点儿,趁白天家里人都出工,他在家抽空把麦子搓成粒儿,再用一直闲放着的小石磨磨成面,等玲子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李爱乐送完一趟,又回来把那一抱也想给玲子家送去。可到了院墙,看见香子家点着灯,听见好像是香子在哭,心想这家太可怜了,就把那抱麦子放在了香子家的柴禾垛上。当李爱乐又回到仓库的时候,看见潘小小靠在墙角睡着了。他没叫醒她,自己忙乎着。后半夜,没人来送麦子了,潘小小还睡得像个小猫,他也倚在一边睡着了。等到大队书记来查看,见屋里没人,嘴里一边骂着:“又他妈死哪儿去了?”一边把门锁上了。这一宿李爱乐和潘小小有没有啥事,谁也不知道,只是天亮后,有人来收拾院子,听见仓库里有人喊,才把门打开。

  玲子听说了这件事儿,是娟子放学回来告诉她的。娟子是听见潘小小亲口说的,潘小小是当着其他老师面很大方地说的。李爱乐制止她,她还得意地说:“有啥见不得人的?我还想把这浪漫的事儿写出来呢!”

  玲子觉得很恶心,从那以后,再也没让李爱乐靠近她。

  玲子想到这儿,开始对自己有气。一个是她寄托梦想的住在红房子里的解放军战士竟会用枪指着她,说她是贼;一个是把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奉献给了他的人竟是这样伤害她。难道男人都是这样可怕?还是自己傻?

  玲子呆呆地坐在那儿发愣,一抬头,看见对面站着一个人,冷不丁吓一跳。玲子马上认出来,就是用枪指着她的那个战士。

  于水水穿着军裤,上身只穿着背心。手里掐着一把刚从地上捡起来的麦穗。

  天太热,玲子只穿了一件敞着领口的短袖衫。她知道那个战士在瞅她,便低下头,使劲儿搓起衣服。

  于水水也认出了玲子,蹲下身,眼睛一个劲儿在她身上打转转。

  “你老瞅我干嘛?”玲子终于忍不住了,生气地说。于水水笑了笑,说:“你不瞅我,怎么知道我瞅你?”

  “臭无赖!”玲子把火都发在了手上,衣服被她在洗衣板上搓得歘歘直响。

  于水水拉着长声说:“哎哎,哪有那样洗衣服的?不会,我教教你!”

  玲子咬着牙,擓起一盆水,扬手泼过去。于水水跳着脚跑了。

  玲子忍不住笑了,觉得好像那盆水把她的气都泼出去了,心里不那么憋屈了。她收拾起衣服准备回家,刚要走,于水水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装得半鼓不鼓的旧军用挎包。

  “哎,同志,给你这个!”

  “我不认识你,干吗给我东西?”

  “这是我捡的被你们踩倒的麦子,搓成了粒,你拿回去!”

  玲子气得差点跳起来:“咋,你当谁稀罕你们那玩意儿呢?”

  于水水说:“你别急,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家邻居的,那家太困难了。”

  玲子心里不由一热:这家伙还真有点无产阶级感情呢!她矜持了一下,说:“得,我拿回去,还当我偷的呢。要送,你自己去!”

  “哎!”于水水急得跳过河,玲子已经小跑着拐进了苞米地中的小路……

  六 瞅着于水水远去的背影,她半天没缓过神来

  麦子开始收割了,这片麦地长有二千多米,宽有一百多米,部队能出来割麦子的就是后勤连那三十来人。要割这么大片麦子少说也得十天半月。

  麦子熟透了不等人,不能及时收割,就会趴窝、掉粒子。

  部队没有向村里求援,村里却主动来了一百多人,都是棒老爷们儿。学校的老师也领着学生来了。村支书是觉着村民偷了人家的麦子,自己还帮着打掩盖,做得有点失身份了;村民们也觉得连偷带糟践,是有点太不够意思了。借这个机会去帮助收麦子,还能给自己心里找个平衡。就这样,村支书跟队长一说,队长跟村民一说,没用动员,能出来的就都出来了。大人割麦子,学生捡麦子。部队在地头插了一面旗子,村里也插了一面旗子,战士和村民,两拨人往地头一站,没用叫号,就暗暗展开了收割比赛。

  玲子也来了,她是替她爹来的。当村里人相约着往出走的时候,有人招呼玲子爹,玲子爹翻愣着那双死鱼眼睛,冷笑着说:“我又没偷他们麦子,我犯哪门子贱?”玲子说:“你不去,我去!”玲子拿起镰刀往出走,她爹跟腚不冷不热地扔过来一句:“积极也没用,不给工分!”

  玲子压根就没想到要工分,与其说是鬼使神差,倒不如说是心驰神往。这几天做梦都是这片麦地,都是麦地里的红房子。

  玲子连续几天来牛尾巴河边洗衣服。其实,洗衣服只是一个说给自己的借口,应该到秋才洗的被套、幔帐,都拿来洗了。实在没啥了,就把已经洗过,压在箱底立秋才能穿的球衣、衬裤之类的找出来,再洗一遍。

  玲子就是想来这儿,这儿离麦地近,抬眼就能看到麦地里的红房子,即使看不到,也能感觉到那个战士就在红房子里。

  说来都有点莫名其妙,玲子还不知道那个战士叫于水水,而于水水根本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偏偏她就想看到他!

  于水水天天都能看到玲子,只不过就能见着一面,在中午吃完饭的那短短一会儿。他和夏天阳得成天在麦地两头看着人偷、牲口祸害,还有成帮的家雀野鸟来打劫。

  于水水和玲子好像较上了劲儿,谁也不说话。于水水每次来,都把那个装着麦粒的军用挎包放在河沿上,那个挎包一天比一天鼓溜。

  于水水一阵风来了,又一阵风走了。玲子使劲咬着嘴唇,把到嗓子眼的话憋回去。

  玲子始终没有去拿那个装着麦粒的军用挎包。

  玲子干地里的活儿不怵。从九岁那年妈妈交给了她一个妹妹,她就不上学了,担起了当妈的责任;十二岁时,妹妹能撒开手了,她就跟着一群老娘们儿下地干活。她爹断了养儿的盼头,也断了顾家的心思,整日里丧打幽魂似的,鼓捣俩钱不是抽了就是喝了,刚到四十岁就没了人样。

  来割麦子的村里人就玲子一个女的。玲子跟别人一样,一人拿一趟子往前割,她一点也不比别人割得慢。

  于水水没有参加割麦子,他负责送水。天热得像蒸笼,暴晒在太阳底下,不动弹都会浑身冒汗,更何况还要撅腰凹腚不停地挥刀割麦子?玲子不能像男人那样都光着上身,让豆粒大的汗珠子顺着脊梁往裤兜子里头淌。她穿着一件蛋青色压白花的短袖小褂,汗水一浸,前后都贴在了身上。

  于水水挑着两只水桶,拿着几只军用搪瓷水缸,不停地在割麦子的人前来回奔走,不停地喊着:“喝水了!大白开!”他知道,出这么多的汗,不及时补充水,再硬实的人也很容易虚脱晕倒。

  于水水来到玲子面前,把盛了水的缸子递过去,说:“喝一口吧,别着急!”

  玲子没直腰,白他一眼,心里说:“没话找啥话,我又没被别人落下,着的哪门子急?”

  于水水从后腰抽出一把镰刀,小声地说:“你使这把,我刚磨的,飞飞儿快,省力!”

  玲子直起腰,把两条辫子甩到身后,疑惑地看着于水水。于水水麻利地把刀换过来,说:“你这把我磨快了,一会儿送过来!”

  于水水挑着水桶刚要走,玲子从他手里抓过缸子,像赌气似的“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了底儿。

  于水水走了,留给玲子一个诡异的笑。玲子明白了,怪不得她割一段,就发现前面有人替她割了一块,这个家伙准是他!

  玲子瞅着于水水远去的背影,半天没缓过神来。

  麦子割得很快。

  出乎村民的意料,部队让捡麦子的学生把捡的麦子都拿回家去。

  麦收一结束,部队还给村里送了一车打好的麦子。

  于水水和夏天阳用手推车给香子家送来了一麻袋麦子。这是部队专门慰问贫困户的。

  玲子在自己家靠院墙的柴禾垛上看见两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满满的麦粒。她知道是谁放在这儿的。

  玲子用自己家的小石磨磨了麦子,连麸子也没舍得往出筛,和了面,蒸了一锅开花馒头。这天晚饭,她又特意做了几个菜,还破例给她爹和杨非一人倒了一杯酒。

  这是麦收时节,玲子家多少年来第一次吃面食。

  玲子问娟子:“馒头好吃吗?”

  娟子嘴里塞满了东西,说不出话,直劲儿点头。

  玲子爹脸上难得地浮出一点笑模样,囫囵吞枣地说:“嗯,嗯,让他也回来吃吧!”

  玲子立刻冷了脸,生气地说:“他不希得吃这个!”

  玲子知道爹说的“他”是李爱乐。这会儿,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

  玲子还是每天到牛尾巴河边来,她白天要到地里干活没时间,就改在了傍晚。吃完了饭,到河边来洗手巾、抹布。娟子要跟着,她不让,总是命令似的说:“在家好好呆着,让杨哥帮你复习复习功课。”

  好像是不期而遇,于水水也是天天这个时候到河边来洗毛巾、背心等零碎东西。有时还会和夏天阳一起来洗头、洗脚,高兴了脱得只剩个小裤头,你扬我,我扬你,打水仗似的洗去一身臭汗。

  那天,于水水和夏天阳刚要洗澡,玲子哼哼着歌儿来了。夏天阳好像看出了点儿什么,对于水水说:“我有点儿事,先走了,你洗吧!”

  于水水跳到河沿上,着急忙慌地蹬上裤子,还前后穿反了,又着急忙慌脱下来。玲子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蹲下身,把洗的东西放进水边。于水水突然说道:“我知道,你们村里就你家没偷!”玲子吓了一跳:“你说啥?”于水水加重了语气说:“我是说你家没偷麦子,我冤枉了你!”玲子说:“你咋知道我家没偷?”于水水说:“是住在你家的那个知青告诉我的。”玲子说:“我家住着俩知青,一个叫杨非……”于水水接过话说:“不叫杨非,叫李爱乐。”玲子不高兴地说:“他的话你也信?”于水水认真地说:“他说在你家发现的麦子是他拿去的。”玲子突然像喝了一口过热的水,心里烫得说不出的难受。

  于水水又说:“我还知道你有个妹妹,叫娟子,长得很漂亮。”

  玲子不由得抬起头,看见于水水正笑眯眯地瞅着她,接着说出一句:“跟你一样!”

  玲子觉得脸很热,心里却很有点得意,她想说:“谁不知道,呼兰的大葱阿城的蒜,拉林河边的姑娘最好看!”可是,话到嘴边却没好意思说出来。

  于水水说:“你们这儿水土就是好,我家那边的女人个子矮不说,都没有你们这样水灵。”

  玲子说:“你家在哪儿?”于水水说:“我家在长江南边,也是农村,种水稻,一年种两茬。”

  玲子说:“那你们净吃细粮吧?”于水水说:“你不知道,我们那儿的大米没有你们这儿的小米、高粱米、苞米米查子好吃。”玲子说:“你们那儿嫌不好吃,可我们这儿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着呢!”

  于水水抱着膀,蹲下说:“哎,哎,我跟你说……”玲子摆手止住他:“跟谁说呢,我叫玲子。”于水水说:“我叫于水水,我知道你叫玲子。你听我说,我觉得你们这儿比我家好,我想退伍后在你们这儿安家,行不?”

  玲子心跳了一下,站起来,红着脸说:“这事儿你跟我说啥?”

  于水水站起身,想要跳过河,玲子急忙摆手说:“你别过来,我走了!”于水水说:“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玲子说:“你说吧!”

  于水水说:“我想问你,明明你们村里偷了麦子,怎么就查不出来呢?”

  玲子说:“你们来查,都谁知道?”

  “就你们村支书一个人知道。”

  “你们傻呀?我们村支书知道了,村里人谁能不知道?”

  “村支书是代表一级党组织,他怎么能泄露机密呢?”

  “别忘了,村支书也是人,是我们村里人,大傻瓜!”

  玲子“嘎嘎”地笑着跑了,于水水挠着脑门儿自个儿直嘀咕:“我傻?我们首长才傻呢!”

  七 他跟那个不要脸的在一个被窝呢

  玲子收拾完碗筷,拿着几样要洗的东西往出走。娟子倚着门框拦住她,说:“姐姐,你又要到河边去?”

  玲子说:“咋的了?”

  娟子噘着嘴说:“我知道你为啥不带我去,是去看那个二老农吧?”

  玲子说:“你瞎说啥呀!”

  娟子说:“我没瞎说,是爱乐哥告诉我的。”

  玲子说:“那是他瞎说。”

  娟子说:“你不喜欢爱乐哥了?”

  玲子脸一红,说:“他喜欢的是你们的潘老师。”

  娟子说:“爱乐哥跟我说,他喜欢的是你!”

  玲子一边往出走,一边说:“你还小,别跟着掺和。”

  娟子追着说:“你不喜欢爱乐哥拉倒,我喜欢!”

  说不上为什么,玲子心里有点慌,几乎是小跑着往河边去。她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玲子走出苞米地拐弯的小路,一眼就看见河沿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爱乐,一个是于水水。两人隔河相对,好像在争吵什么。

  玲子心明镜似的知道,这两个人争吵的事情一定和她有关。她好像做错了什么,有点心虚地止住了脚步。

  李爱乐和于水水都看见了她,谁也不说话了。

  玲子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她不知说啥好。

  沉默了半天,李爱乐绷着脸对玲子说:“跟我回去!”

  玲子瞅他一眼,低下了头。

  李爱乐又说:“你不回去,我走了!”

  李爱乐昂着头,从玲子身边一阵风似的走了。

  李爱乐一走,好像挑明了什么,于水水冲玲子一招手:“过来!”玲子没有丝毫犹豫,蹚着河水就过去了。于水水拉着她的手就跑,玲子也没问,顺从地跟着他朝红房子跑去。

  红房子的门开着。俩人进了屋,于水水让玲子坐在他的床上,给她从暖壶里倒了一缸水。

  玲子没有接过缸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于水水,心里像有只小鹿“怦怦”地跳。

  于水水和她脸对着脸,忽然说道:“我知道你身上那种味儿!”

  玲子心里一惊:“啥味儿?”

  “好闻。”

  “你咋知道?”

  “我的床上有你的味儿!”

  玲子红了脸:“你瞎说!”

  于水水又说:“我还看到,我床上有……”

  玲子没让于水水说完,羞得起身要跑,却被于水水张开双臂揽进了怀里……

  李爱乐喝醉了酒,半夜才回家,趔趔趄趄扑到炕上,扯着哑嗓子大声嚷嚷道:“我要结婚了!我要结婚了!”

  玲子一家人都被惊醒了。杨非揉着眼睛,说:“你喝多了,说啥醉话?”

  李爱乐带着哭声说:“我没醉,我没说醉话,这是大喜事,你们得为我高兴!”

  玲子爹使劲地咳嗽着,不知用什么东西还使劲儿地敲着炕沿。娟子爬起来,推着玲子说:“姐姐,爱乐哥要和谁结婚呀?”

  玲子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泪水悄悄地流了下来。

  玲子知道,李爱乐不会和她结婚,凭他的文化、他的才华,他不会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不会在农村一辈子。她也知道,李爱乐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但她并不为此而后悔,毕竟爱过,付出过!

  李爱乐没有说醉话,他真的要结婚。当然不是玲子,是他的同事潘小小。

  李爱乐喜欢玲子,不喜欢潘小小。他看着潘小小心里就不舒服,啥想法都不会有。和她结婚,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被逼无奈。

  村里下来两个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连分到各家的知青和青年点的知青,加在一起二十多人,分给谁都难说。李爱乐知道,凭自己的条件有可能捞到这个指标,但是关键还在村支书那儿,所以,他极力在潘小小面前讨好。潘小小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把他叫到家中吃饭。饭桌上,潘小小直截了当地跟他说:“你跟我结婚,我爹保证让你上大学!”李爱乐思前想后,找不到别的出路,就答应了。潘小小美得当天就在学生面前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了。娟子急忙回来,哭唧唧地告诉姐姐:“爱乐哥要和潘老师结婚了,你快拦住他,不让他结婚!”玲子心里像刀扎一样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从心里说,她实在不想让李爱乐和潘小小结婚,他俩不般配。李爱乐这样做,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

  玲子爹也听到了消息,脸上冒出一种怪怪的笑,拖着长声说了一句:“二×,他寻思睡一觉就能上大学呀?做梦呢!”

  事情真打玲子爹说的话上来了。潘小小没让李爱乐准备婚房,置办嫁妆,也没让李爱乐的家人来,她的闺房就成了洞房。喜酒摆在村支书家的院子里,全村人差不多都随了彩礼。

  这天晚上,客人一散,潘小小就把李爱乐拽进了被窝。折腾完了,她像条蛇似的死死地缠着李爱乐,嘴贴着他的耳朵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我这儿,八成这工夫正想着那个臭不要脸的!”

  李爱乐懒懒地说:“我都和你结婚了,怎么还说这个?”

  潘小小得意地说:“你和我睡一个被窝了,我更不能让你上大学。”

  李爱乐一骨碌坐起来:“你说什么?”

  潘小小撇着嘴说:“你当我傻呀?你上了大学走了,还能要我吗?”

  “这么说,你是用上大学骗我和你结婚啊?”

  潘小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不这样做,你能和我结婚吗?”

  “你真卑鄙!”李爱乐抓起衣服,跳下地,摔门走了。

  李爱乐回到玲子家的时候,玲子还没有睡着,听见门响,以为是杨非去青年点儿玩,回来了,也就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西屋隐约传来哭声,赶忙下地过去,见是李爱乐扑在炕上,用枕头压着脑袋。她惊异地说:“你怎么回来了?”李爱乐没有说话,一回身把她搂在怀里。她没敢挣扎,怕被爹听见,压低嗓子说:“你到底怎么了?”

  李爱乐就是不说话,把她死死地压在身下。

  玲子爹好像用脚踹着间壁墙,随着“咚咚”的响动,还有一阵故意整出的咳嗽声。

  李爱乐和玲子谁也没有理会那些声音,俩人紧紧地抱着,谁也不想撒手……

  天刚放亮,潘小小就来到玲子家,站在院子里使劲儿喊:“李爱乐,你出来!”

  玲子爹从房山解手回来,见潘小小头没梳脸没洗、赌气囊腮的样子,故意装糊涂地说:“李爱乐不是跟你在一个被窝吗,你跑这儿来喊啥?”

  潘小小斜愣他一眼,气汹汹地说:“他跟你家那个不要脸的在一个被窝呢!”

  玲子走了出来,问潘小小:“你说谁呢?”

  潘小小说:“假装什么正经,要不是你勾引,他能跑回来吗?”

  玲子说:“他跟你睡觉睡跑了,你不寻思寻思因为啥,还跑这儿来赖我?”

  “当然赖你!”潘小小跺着脚说,“你当你们在麦地红房子里做的啥事我不知道哪?破鞋头子!”

  这时候,杨非从青年点回来,听见潘小小说话太难听,就接过话说:“潘老师,你注意点身份,哪有这样说脏话的?”

  潘小小横横地说:“我就这样,有能耐你把我拿下去!”

  杨非气得睑都变了色:“别以为你爹是支书给你仗腰眼子,就横踢马槽,像个泼妇!”

  潘小小指着杨非的鼻子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正经,你说话好听,你在城里待着啊,跑到我们这儿干啥?狗拿耗子!”

  李爱乐从屋里冲出来,抓着潘小小的袖子往外拽:“你给我走,别像个疯狗谁都咬!”潘小小挣扎着说:“你跟我回去!”李爱乐说:“你别做梦了,我决不会跟你回去!”潘小小说:“我再说一遍,你回去不回去?”李爱乐说:“不可能!”潘小小狠狠地一跺脚说:“好,你等着,有你好果子吃!”李爱乐说:“无非是我不当老师,不上大学罢了,还能咋地?”

  潘小小拧身跑了。玲子爹跟到院门口,阴损地说了一句:“小损样儿,也不搬块豆饼照一照!”

  一连几天,李爱乐猫在家里不出屋。玲子没有下地干活,在家陪着他。

  不用说,李爱乐上大学的事就成了泡影,不让他当老师也只是村支书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简单的事儿。李爱乐的心情糟透了。玲子不忍心看他那难受的样子,只能陪着他,无论李爱乐要她怎样,她都会顺从。李爱乐把头扎在她的怀里,亲她,和她做爱,她都默默承受。尽管她没有心情,体会不到被人抚爱的那种愉悦和激情,但她觉得自己很无能,没有办法让他快乐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安慰他。

  李爱乐做完那种事的时候,贴着玲子耳朵喃喃地说:“你真好,和我结婚吧!”

  玲子没吱声。李爱乐又说:“你是不是和当兵的那个了?”

  玲子还是不说话。李爱乐说话的声音粗了:“你和他根本不可能!他是南方人,退伍就走了,他是玩你,我是真爱你!”

  玲子咬着嘴唇还是没说话。她的心里很疼,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她知道李爱乐的话很苍白、很荒唐,所有的表白、许诺,只不过是他自己心灵空虚的一种解脱、麻醉。他的失意、他的痛苦都是暂时的,一旦有了时机,就会重新开始他的生活。

  玲子也说不清自己对爱情的感受和理解,只知道心里深藏的那个神圣的殿堂就是红房子。红房子里住着一个等着她的人。从看到红房子的第一眼心里就埋下了一粒种子,随着她一天天长大,采摘这个成熟的果实的人就在红房子里。

  玲子不知道,也想不到,几天以后,会有一个更苦的果子等着她吞咽。

  那天,趁着家里没人的工夫,李爱乐搂着玲子对她说:“我都想好了,就是我一辈子陷在这儿,能和你在一起,我也认了。”玲子默默地听着,没有表示。李爱乐接着说:“你告诉我,你爱我,愿意嫁给我,是吗?”玲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李爱乐自信地大声说:“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嫁给我!”

  玲子没有把李爱乐的话放在心上。

  傍晚,她到小河边上去等于水水,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她便过了河,朝红房子走去。刚踏进光秃秃的麦地,红房子里就出来一个战士,一边往这儿跑一边喊:“站住!”

  听声音不是于水水,玲子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没有站住,反而加快了脚步,朝那个战士走去。

  那个战士跑了过来,高声说:“快回去,这里不能进来!”玲子没理他,着急地问:“于水水呢?”战士警惕地说:“你问他干吗?”玲子说:“你快告诉我,他怎么了?”战士说:“于水水回家了。”玲子说:“他是回家探亲呀?”战士说:“啥探亲呀,他是被遣送回去了。”玲子惊得脸色刷白,她知道部队的遣送就是开除军籍:“他犯了什么错误?”战士说:“听说是和村里的一个女的乱搞男女关系,没把他判刑就不错了。”玲子沉吟了一下,又问:“那夏天阳呢?”战士说:“夏天阳因为包庇,被蹲了禁闭,还没放出来呢。”

  玲子呆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战士疑惑地说:“我听说和于水水好的那个姑娘叫玲子,不会是你吧?”

  玲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好像失去了知觉。战士拿出一张叠着的纸,递给她说:“这是于水水留下的,说是你来了交给你。真他妈不是东西,是你们村里一个叫李爱乐的人来部队揭发的,你回去找人好好收拾收拾他!”

  玲子像脚下没了根儿似的,趔趄地回到家里。一进院,看见李爱乐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此刻,在她的眼里,这个曾经让她喜爱的人突然变得那么狰狞、丑陋、可怕,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板地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李爱乐嬉笑着迎过来,张开两臂要抱住她。她甩开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怒吼道:“你滚!从这个家滚出去!”

  八 红房子里一定也有很多秘密

  傍晚的阳光金子般地撒满大地,像给麦地里的红房子披上了一件耀眼的红嫁衣。玲子坐在小河沿,一动也不动地瞅着红房子发出迷人的光彩,自己也像是变成了一尊好看的雕像。

  这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

  快二十年了,牛尾巴河还是那么平静而舒缓地流淌着。村里紧挨着河沿儿的这块地已经被玲子包下,一包就是三十年。她在距离红房子最近的地里盖了一间小草房。女儿麦子在镇里念完高中,没考大学,也没进城打工,在家和她一起种地。一晃儿,麦子十八岁了,长得和当年的玲子一模一样。

  那年,李爱乐一声不响地走了,衣服行李都没要,不知哪儿去了。潘小小找不着李爱乐,把火都撒在玲子身上,破鞋的名字传得满天飞扬。过了几个月,玲子发现自己的肚子大了,她不想把孩子打掉,她说不清孩子是谁的,但这孩子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这个消息又被潘小小捅到镇里,计划生育办的人下来,以未婚先育、破坏生育政策的罪名要罚款,还要到县里强制做流产。杨非站出来说:“这孩子是我的。我们没钱办婚礼,也就没办结婚证。”计划生育办的一个女同志是知青抽调上去的,知道点儿内情,很同情地说:“那你们赶快补个结婚手续吧!”打那以后,杨非对外总是自称是孩子的父亲,也对玲子说过,如果愿意,他就娶她。玲子很感激他,却没有答应他,只是把他当作亲哥哥。

  杨非是村里最后走的一个知青,那年麦子已经五岁,国家恢复了高考,杨非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玲子爹原本打算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子,就随他的姓,接续家中的香火。生下一看是个丫头片子,气得成天不是摔打就是骂。玲子抱着孩子,领着娟子,找了个房子出去过。

  又过了几年,杨非回来一趟,他大学毕了业,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效益挺好,想把玲子接过去。玲子不想走,杨非留下一笔钱,把念完中学的娟子带走了。临走时,杨非告诉玲子,他在北京看到了李爱乐。李爱乐在一家唱片公司,混得很不得意,娶个媳妇又离了。他说对过去的事很后悔。杨非问玲子:“有什么话要捎过去吗?”玲子平静地说:“我已经把他忘了。”

  这几年,部队的变化很大,不再为吃穿分心,战机都已改型换代,在别处又新建了飞机起落场。原来的跑道偶尔有教练机滑行,只有这时候,才会有战士到红房子这儿执勤。跑道旁的那一片空地好几年都不种麦子了。玲子找到部队,提出要承包那块地,部队真就答应了。部队和当地村民的关系融洽多了,种了麦子也没人来偷了。村民都自己有了土地,改水田,种经济效益好的农作物,有钱有粮,谁还舍得出脸皮来偷?

  玲子还在那块地上种麦子,在红房子的四周种了很多样蔬菜,还种了香瓜、菇娘、西红柿。瓜果蔬菜一下来,玲子就挑些新鲜的送到部队。

  玲子用杨非留下的钱把红房子重新修缮了一下,油漆了门窗,粉刷了外墙,房前种了芨芨草、蒲登高、串串红、大丽花。屋里,靠窗的于水水住过的床还留在那儿,空空的,只是被玲子罩上了一个新床单。

  干了一天活儿,傍晚清静下来,玲子就坐在河沿,静静地望着红房子。麦地里的蝈蝈远远近近地叫个不停,那声音里好像藏着数不清的记忆,让人神往,又让人神伤。这时候,玲子就会默默地从贴衣的口袋里拿出那张于水水留下的纸条。

  时间不是疗伤的万能良药。岁月能让一个孩童长大、老去,但是有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无论怎样都是擦抹不掉。玲子手中的这个纸条折叠的棱角都己磨破,颜色也已变旧,它却像是一张老钱币,日子越久,越有珍藏价值。

  那张纸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我不会忘记你!”玲子把这句话刻在了心上。

  每当这个时候,麦子总是静悄悄地坐在玲子的身边,头倚在妈妈的肩上,什么都不说。这孩子很乖巧,从不问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问那张纸条上写着什么。

  那一天,夕阳像火一样把红房子烧得异常艳丽,麦子突然兴奋地惊叫起来:“妈,你看红房子多像童话里的一座圣殿!”玲子说:“你说啥?”麦子说:“童话里都说这样的圣殿里一定藏着很多秘密!”玲子淡淡地一笑说:“你是看闲书看多了,净瞎想!”麦子执拗地说:“妈,我相信,红房子里一定也有很多秘密!”玲子搂住女儿的肩头,轻轻地说:“你愿意猜就猜吧!”

  部队里的战士经常在傍晚仨一帮俩一伙地来到麦地,也许是这里的瓜果诱人,也许是男孩女孩的相互吸引。走出紧张的军营,来到这里就是最好的放松。

  玲子注意到,有一个稚嫩的小战士对红房子很有兴趣,每次都会绕着红房子走一圈儿,然后,进到屋里,默默地站在靠窗的那张床前出神。玲子觉得他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晚,小战士又走进红房子,玲子跟了进去,递给他一个熟透的香瓜。小战士突然说:“这是我爸爸睡过的床!”玲子惊得失口说道:“你爸爸……”小战士说:“我爸爸叫于水水,在这儿当过兵。”玲子说:“你是他的儿子?”小战士转过身,望着玲子说:“咋的,你看我小?我爸爸是为了让我参军,替我瞒报了年龄,他一定让我到这儿来。”玲子心慌地说:“你爸爸他现在怎样?”小战士说:“我爸爸转业回家后,就结了婚。因为我爸在梦里总说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妈就和我爸离了婚,我爸带着我到现在……”

  小战士又说了些什么,玲子都没有听清,她跑到河沿儿,撩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撒在脸上,任泪水无声地流进河里……

  麦收的日子临近了,部队来了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没人认识他,只知道他是来看望当兵的儿子。

  那一晚,那个男人就睡在麦地的红房子里,睡得直打呼噜。

  那个男人第二天就走了,玲子跟着他走了。

  那个男人就是于水水。

  玲子和于水水想带麦子一起走。于水水说:“我那里有产业,有公司,你去了有发展。”玲子说:“妈妈这么多年全靠你撑着,妈妈身边不能没有你!”

  麦子很平静地说:“我是麦子,我属于这里!”

  左远红 责任编辑 成林 插图 高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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