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票儿(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噩梦,尊严,日寇
  • 发布时间:2015-01-28 13:37

  一 日寇要犯城,政府无能,龙七爷搬胡子当救兵

  龙七爷踱出茶馆,看到县公署门前围聚着一群人。他蹊跷地眯起眼睛,老老地朝人群那边看看,“喀巴喀巴”转动两圈左手的核桃,而后“歘歘歘歘”地朝人群走去。龙七爷年过花甲,依旧体健腿轻,走路像是竞走,带动得脑后一条小辫子左摇右摆,如同喝醉了酒。

  看到天福号饭庄大掌柜的走来,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龙七爷身上。就像龙七爷是块磁石,他们的眼睛是铁球,眼神复杂,有的惊恐,有的忧伤,有的企盼,有的彷徨。龙七爷扫视一圈各色人脸,目光落到一个年轻人脸上,问:“怎么回事?”那年轻人一脸恐慌地说:“日本人要进城啦,县知事他们正在开会呢。”“有这等事?”龙七爷半信半疑,像是问那年轻人,又像是自言自语,额头潮起一层汗水。他略一愣怔,随即稳住心神,将左手核桃交到右手,“喀巴喀巴”搓上两圈,抓下头上瓜皮青帽,稳稳地说:“今儿这天,真热。”说过,慢悠悠地朝大门里走去。拐进大门,他回头溜上一眼,见已脱离了人们的视线,便“噔噔噔噔”地朝县知事正堂跑去。

  县知事龙立国正焦头烂额,猛听屋门被“咣当”一声撞开,胸中的火顿时呼啦啦地燃烧起来。他火着一张国字脸,扭头刚欲责问,看到的竟然是龙七爷。这让他狐疑满怀,便皱着眉头问:“阿玛(满族人对父亲的称呼),您怎么来了?”“我听说小日本要进城了,不知有这事没有?”“是有这么回事,我们正研究怎么办呢。”“啥叫‘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你是县知事,只要带人打他就是了,还研究啥怎么办?”“打,我搁什么打啊?城里城外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十个警察。”“那你还想摇着小白旗投降啊?”“这不是投降不投降的事,而是能不能打的事。连马小个子(马占山)的正规军都打不过人家,我们这几个人打,不是拿鸡蛋碰石头么?”“这……”龙七爷无言以对,手中的核桃也跟着他闷声不响。龙立国便借机劝龙七爷说:“阿玛,您先回家吧,我们总归会拿出一个好办法的。”“我倒有个好办法。”龙七爷大嘴洞开,一脸阳光明媚。“您,阿玛有什么好办法?”龙立国的脸也是阴转多云。“你不会请占东山绺子下山打他个小日本吗?”龙七爷眯起一双眼睛,审视着龙立国。“你是说请他们胡子下山?”龙立国脑袋里飞速地打着转转,像是抽打着一个陀螺,“连少帅的几十万大军都退进关了,就凭他们那伙乌合之众,想打日本人,还不是痴心妄想么?何况,你想让他们打,他们也未必肯干?”“到哪座山唱哪支歌。现今儿个国难当头,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中国人。你怕请不来,我去。”龙七爷气汹汹地说,也不等龙立国回话,人已踅身“噔噔噔”地走出正堂。知事正堂铺的是红松地板。龙七爷步子重,震得地板像敲鼓,敲得龙立国一行人心“怦怦”地乱跳。

  龙七爷单人匹马走了一夜,走到燕窝山山下时,天光已然大亮,山林间游走着霭霭的雾气,远处有一只大腊子鸟在叫,一声声像是啼血,啼得山林越发显得寂静空阔。龙七爷瞄瞄茅道儿两侧,坐在马背上琢磨片刻,这才翻身下了马。他松松腰肢,摇摇屁股,手牵马缰绳,刚想将马拴在一棵老黄榆上,耳边突然响起了“哗啦啦”的枪栓声。他睃眼朝枪响方向看,只见四个人从旱柳子丛中站了起来,一个端老抬杆,一个握汉阳造,一个持勃朗宁,一个拿镜面大匣子。四支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他,长长短短,粗粗细细。他会心一笑,缓缓地从右口袋里掏出两颗核桃,“咔嚓咔嚓”地摩擦起来。核桃已摩擦成锈铁色,沉甸甸地像两个铁蛋子。龙七爷平时用它健身,急时用它做兵器,当飞镖使,“嗖嗖”两下,想打哪儿打哪儿。

  手拿大镜面的人眼睛跟着核桃转了转,瞪圆眼睛,瓮声瓮气地问:“你是谁?”“我是我。”龙七爷将一对核桃分在两手,不慌不忙。大镜面瞄龙七爷一眼,又道:“压着腕!”龙七爷将左手核桃送回右手,答:“闭着火。”答罢,他将两个核桃再送回右口袋里,说,“我要见你们大掌柜的,劳驾诸位兄弟送我上山。”大镜面将双手一扣,朝左一掰,说:“甩甩蔓(贵姓)。”龙七爷眯起眼睛,将双手一扣,朝左一靠,说:“我老头人缘好,二月二都过去了,还被人惦记着。”“啊,是龙大哥。”大镜面从腰间解下黑布腰带,说:“我是占东山的水香(土匪绺子里负责站岗放哨的人,属四梁之一),跟我进戗子吧。”说罢,他用手上的黑布带,蒙上了龙七爷的眼睛。

  走了一袋烟的工夫,大镜面解开了龙七爷的眼罩。龙七爷揉揉眼皮,用力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已经进了一个地窝棚,里面模模糊糊着十几张面孔。他刚想辨认哪位是大当家的,猛听得有人喊:“来人啊,把这个老灯台给我码了!”喊这话的人是个车轴汉子,人长得大模大样,大象眼睛,大蒜头鼻子,大络腮胡子。龙七爷“嘿嘿”一笑,任由两个人将自己捆了个结结实实,这才觑起目光,睃着那个络腮胡子,说:“大当家的这样做可有点不仗义。”“仗义?我还要灭了你个老鸡巴灯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应该先问问我是谁,来干什么的,再杀再剐也不迟。”占东山吭吭鼻子:“我不认识你?扒了皮我认识你的骨头。你不就是天福号大掌柜的龙安庆么?你不就是县知事的老太爷么?”龙七爷不卑不亢地说:“既然你认识我,这样对待我就更不对劲儿了。你应该知道,光绪二十年那咱,你老子打倭寇,在辽东摩天岭那地界挂了花,还是我把他背下来的呢。”“这事不假。可民国十八年,我被你那个知事儿子押出西门走铜时,你又在哪疙瘩呢,你替我说话了么?还不是我白脸狼兄弟劫的法场,你说是不是啊?”占东山说过,侧脸问左边的那人。那人长得面白体瘦,眼如桃花,鼻如鹰隼。他听占东山问话,便尖声尖气地说:“大哥,别废话,挑了他算了。”说完,他剜了龙七爷一眼,用嘲弄的口吻说,“各位兄弟,你们说咋弄死这个老家伙好玩啊?”旁边有人喊:“看天,看天!”有人喊:“背毛,背毛!”有人喊:“点天灯,点天灯……”乱纷纷喊成一片,震得窝棚呜呜轰响,像一波又一波海浪。占东山待嘈杂声止,颇有些身份地说:“早晚不等。先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说,再踢蹬(收拾)他不迟。”龙七爷点点头,撇撇嘴说:“当真人面不说假话。大当家当年拉出西门的事我知道,而且我还去看了热闹。为什么呢?因为你打家劫舍,危害一方。我儿子既为一县知事,就负保一县安定之职责。因此,他杀你杀得不错。”龙七爷的回答让占东山感到意外。他愣眉愣眼地看看龙七爷,话说得就有些迟疑:“那你还敢来找我,就不怕我挑了你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死我就不来了。”龙七爷乜占东山一眼,又说,“我来是给你送桩大买卖来的,既然你不想要,我也就没辙了。”“说说,怎么一桩大买卖?”占东山嘴角撇着一抹轻蔑,两眼眯成一条线,端详着龙七爷。龙七爷晃荡晃荡肩膀,脑后辫子也神气十足地跟着摇摆摇摆,眄视着绑绳说:“你这可不是招待客人的法子。”占东山脸上燃起了两团火。他眨巴眨巴眼睛,转头吩咐人说:“给他松开绑绳。”转过头时又对龙七爷尴尬一笑,说,“炕上拐着。”

  龙七爷大模大样坐上了炕沿,两眼霍霍地盯着占东山,并不说话。他是在琢磨占东山此时的心理活动。占东山凑到龙七爷身边,不紧不慢地问:“说说,有什么大买卖?”“我听说小日本子要进城了,如果你带人灭了他们,那些枪啊炮啊,给养啊,不都成你的了么?”“我操,我寻思什么大买卖呢,敢情你这是让我打小鬼子啊!”占东山噘起厚嘴唇,脸色立时黑了下来。这时,白脸狼就跨到占东山身边,阴阳怪气地说:“老大,这事咱不能干。他们当官的平时吃香的喝辣的,作威作福,根本不管咱们老百姓死活。这工夫小东洋打进来了,他倒想起让咱们卖命了,咱们不干!”说过这话,他从大镜面手里夺过绑绳,又说,“别费事了,就让我赏他棵柴禾(子弹)得了。”龙七爷瞥瞥白脸狼,“唰”地一下从炕沿蹭到地上,咄咄逼着占东山说:“你要想枪毙我,用不着绑,我长两条腿走就是了。我死不足惜,只可惜白瞎个当大英雄的机会了。”占东山两眼眯成一条线,问:“说说,怎么能当大英雄?”“小日本子要进铁山包,你即使不贪图钱财,如果能设伏兵阻止他们,不就像岳飞那样,成为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了么?”龙七爷说过,傲慢地扫视一圈屋里的人,自顾自地朝窝棚外走去。“你……慢走……”占东山两眼瞄着龙七爷的背影,一时犹豫不决。“咋地?大当家的还想放他一马?”白脸狼说完,就奔龙七爷走去。“别……”占东山喊住了白脸狼。白脸狼回头,眉头皱成了一团。“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看在他当年救我家老爷子的面儿,就给他打个瓜皮吧!”(土匪处理肉票的一种酷刑,就是把人的眼皮、鼻子和嘴唇都割掉。)

  龙七爷听占东山要给自己打瓜皮,脸色“呱达”一下撂了下来:“谢谢大当家的恩典。不过,我龙安庆还不想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这个世上,就请大当家的干脆点,赏我一颗花生米吃好了。”龙七爷气汹汹地说着,目光炯炯,盯着几米开外的地窝棚板门。那两扇板门朝里对开着,已经东倒西歪,但贴着的春联犹清晰可见。上联写的是“天地开阔以来兄弟永合”,下联写的是“风云际会之时忠义常存”。占东山目光跟着龙七爷的目光走,诧异地问:“你在看什么?”“我在看你的门联。”“看门联,啥意思?”“狗挑门帘子,你嘴好。”占东山的脸色顿时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红得像关云长。龙七爷说:“现在可是要你嘎啦哈的时候了。你敢打小日本,就是岳飞,就是大英雄,千古留美名;你要是不敢打小日本,就是狗熊,就是卖国贼,千古留骂名。”占东山满脸喷血,突然对龙七爷说:“你走吧,啥工夫小日本来,给我送个信儿。”

  二 龙七爷开店,不怕恐吓,要人脑袋现割

  这天傍黑儿,龙七爷摩挲着一对核桃,正在大院里来回踱步,没头苍蝇似的乱撞,龙立国走进院来。龙七爷正烦着,再见龙立国脸色晦暗,腰板挺得不像往日那般笔直,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问:“是不是小鬼子进城了?”龙立国吞吞吐吐地说:“不但……进了城,他们还逼我当县长呢。”“你答应了?”龙七爷睁大眼睛,胸中五味杂陈。龙立国窥龙七爷一眼,说:“我要是不答应,他们就会枪毙我。”“什么?”龙七爷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当汉奸。他将手中核桃摔到地上,开口就骂:“软骨头一个。没胆量当岳武穆,也别他妈的当秦桧啊,丢尽了我们八旗人的脸!”龙立国委委屈屈地说:“我们不是满族人么?现在溥仪当皇帝,还不是我们满族人的天下么?”

  龙立国不提溥仪,龙七爷心里也许还会好受些;龙立国一提溥仪,龙七爷的火更大了。他恶狠狠地跺跺右脚,说:“你别跟我提那小鳖犊子好不好,我们大清国的脸都让他丢尽了!当不起皇上当啥不中,偏偏当他妈的儿皇帝。还有你,堂堂民国的一个县长,还不如胡子头儿。人家占东山还炸毁了小日本两辆电车,打死了他三十几号子人,将第一批想进城的日本人全包渣了。你可倒好,没放一枪一炮不说,还觍着脸给日本人当走狗……得了、得了,说多少都是瞎子点灯,我也不费那个唾沫星子了。眼不见,心不烦,你明儿个趁早给我搬出去,从今以后别再登我老龙家门,也别再到我的天福号混吃混喝。”龙七爷说完,耷拉下脑袋,踢踢踏踏地就朝天福号饭庄走去。

  天福号饭庄是铁山包城里最大的饭庄。饭庄门前立个大门,门横梁上挂着四个大红门幌。幌是用红玻璃纸糊成的,上边缀着一圈大红的纸牡丹,下边吊垂着一圈红纸条流苏,看上去鲜明靓丽。每有小风吹过,便“唰唰”地响,像是醉唱着同一支歌儿。天福号饭庄店门居中,门两边挂着楹联牌匾,烫着黑地儿镏金隶书大字,上联曰:门迎四海宾客;下联曰:席列水陆八珍。每天,只要两扇大玻璃店门左右一荡,便有香风缕缕逛上大街,诱惑得行人脚步放慢,嘴巴洞张,看到老掌柜的龙七爷,都献上敬慕的眼光打着招呼。人敬有的,狗咬丑的,何况龙七爷的儿子原任中华民国的县知事,现任的“满洲国”伪县长。

  龙七爷每天早饭后都要先喝茶,也不用多少时间,喝上个把小时,待到额头沁上一层热汗,再有条不紊地穿好戴好,手摩两颗核桃,慢条斯理地去料理天福号。这天,龙七爷刚走出茶馆,就有个小伙计迎面跑了过来,呼哧带喘地说:“快儿点的吧,老掌柜的,快去饭庄看看吧,好像有个人要奓翅儿!”龙七爷翘起眼皮,乜那小伙计一眼,不慌不忙地说:“都多大了,还这样毛里张光地没个稳当气儿?有话好生说,告诉我那人是谁?”小伙计揩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稳稳声音说:“好像是外场来的,谁也不认识。”龙七爷觑起眼睛,说:“你先走一步,告诉店里人别搭理他,一切等我回去处理。”

  龙七爷走进天福号前厅,果然就看到正中桌面边坐着一个人,尖嘴猴腮,暴露着一双大门牙,身穿一套黑协和服,打着一条红领带,大背头梳得油光锃亮,落下个苍蝇都会闪着腰。龙七爷踱到那人身边,矜持地一笑,说:“我是饭庄大掌柜的,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那大门牙斜抬脑袋,乜着龙七爷说:“你们饭店挂四个幌,我咋没看到有啥好嚼嗑(黑龙江方言,以吃饭动作代食物)呢?”说过,他拍拍桌上菜谱,大嘴一张,“啪”地一声,将口黄浊黏痰吐到红砖地上。龙七爷压住心头怒火,心平气和地问:“你想要啥?请尽管说话。我敢挂四个幌,就是要啥有啥。”大门牙斜着眼睛,龇着大牙说:“要啥有啥?好大口气。我想要人脑袋,你有啊?”龙七爷冷峻地说:“只要你想要,我这里就有,而且是现割(黑龙江土话,读ga音,阳平声)。”大门牙抽抽鼻子,一本正经地说:“那好啊,你就给我上一道人脑袋吧。”龙七爷微微一笑:“这人脑袋是道硬菜,价比较高,需先验货。您先喝茶,我这就给您看货。”龙七爷说罢,返身昂首阔步走进灶房,从菜案上抓起菜刀,推开两个伙计的拦阻,又“嗵嗵嗵”走回前厅。

  前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所有的眼睛都跟着龙七爷手中的菜刀走。只有一只绿头苍蝇不知深浅,盘旋在人们头上,幸灾乐祸似的哼着小曲。

  众目睽睽中,龙七爷稳稳地站在大门牙面前,横过脖子,眯缝着眼睛问大牙:“你看看,这颗脑袋咋样?”大牙抿抿厚嘴唇,很是夸张地说:“还不赖歹。宁吃肥中瘦,不吃瘦中肥,就是这颗了。”“您看着满意就好,请开个价吧!”“你要多少?”“我不多要。要多了好像故意拿兑你。我看这么着吧,你一斤给我五十块,咋样?”“不高不高,成交。”“你想怎么做,跟我的大厨说,包你满意。”龙七爷说罢,举起亮光光的菜刀,对着自己脖子,挺起腰板,扫了一圈宾客说,“各位高朋,这位客人要买我龙安庆的人头,我卖。一会儿过秤,请各位做个人证,看缺不缺斤,短不短两。当然啦,也要看看这位贵客仁不仁义,赖不赖账。”那大门牙听龙七爷如此说,脸上顿时土灰一片。他抬起屁股,朝后挪挪圈椅,两手撑着圈椅扶手,侧身站起,扬着笑脸对龙七爷说:“你看……你看看……我这是闹着玩呢,你老人家怎么还当真了?”龙七爷不依不饶,仍然坚持说:“我和您不认不识的,开什么玩笑?想要,拿去!”大门牙龇着两颗大牙,说:“你还是给我上个溜肉段,外加一个烧鲫鱼吧,刚才的话算我没说。”龙七爷“哈哈”大笑,笑得肩上的小辫子也跟着舞蹈起来。笑过,他右手掂量掂量菜刀,左手拍拍粗壮泛红的脖梗,高声大嗓地说:“我龙安庆这颗头,还真的是肥中有瘦,怎么做怎么好吃。”龙七爷的话惹得前厅一阵哄笑。大门牙的脸立马血成了杀猪的盆。龙七爷得意一笑,见好就收,说:“看您的面孔陌生得很,好像是从外场来的?”“对,对头。我是从省里下来视察修飞机场的。”“修飞机场?在啥地界修?”“听说是在北大坡那片。”“什么,在北大坡那疙瘩?那儿可有我们满族人的墓地啊!”龙七爷惊诧地问。“什么墓地不墓地的,就是高楼大厦,日本人要修飞机场,你也得扒。”“要是不扒呢?”“除非是掉脑袋。就是掉了脑袋,也挡不住扒。”“你先慢慢喝,我有急事,就不奉陪了。”龙七爷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大步流星穿过厨房,打从后门走进了龙家大院。龙家大院有两个门,大门朝南开,出门是东西街;侧门朝西开,穿过一条胡同,连接天福号厨房。天福号饭庄面对的是南北街。

  龙七爷没有回正房。他直接走进了马棚。在马棚里,他抬头先瞧一眼棚顶,下意识地回头瞄瞄,而后跷脚,从棚顶上取下条破麻袋。麻袋上蒙着一层细灰。灰土簌簌而落。他闭上眼睛,将麻袋抖动几下。再睁开眼睛,他从麻袋里抓出一条黄帆布口袋。口袋嘴被一条麻绳系着。龙七爷笨手笨脚解开系口的麻绳,一把腰刀便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腰刀装在宝石蓝的刀鞘里,刀鞘口处镶着黄色的山水纹。龙七爷叹息一声,打从刀鞘里抽出腰刀,再将腰刀横在眼下,禁不住眼圈就潮湿一片,四十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年是光绪二十年(1894年),日本国分两路侵犯中国。一路在海上,一路打进了中国辽东。当年的黑龙江将军叫依克唐阿。他上书光绪皇帝,请缨杀敌,调黑龙江镇边军增援辽东前线。左营哨官(相当连长)龙安庆随右路统领(相当旅长)富古唐阿出征,大大小小打了十几场战斗,后来在摩天岭中了日军埋伏,几乎全营覆灭。结果他们结拜兄弟七人,只跑出他老哥儿一个,手挥腰刀,连续砍杀三个日本兵,才将受重伤的营官(相当营长)占显廷背出了重围。

  往事不堪回首,眼前事又闹得心烦意乱。怎么总是日本人侵占中国?龙七爷愤愤地想,长长地嘘口粗气,眨巴眨巴眼睛,挤掉蒙眼的泪水,弯腰坐在了磨刀石前。

  磨刀石形如磨盘,大小也如磨盘,用四根黄榆木桩固定在马棚左侧。磨盘的上部已凹出一牙豁口,像被天狗咬掉一块的满月。龙七爷立起腰刀,屈起拇指和食指弹弹刀面。腰刀发出“呛啷呛啷”的响声。他苦苦一笑,侧身从泥盆里掬起一窝清水,撩上磨刀石,再低头磨腰刀。腰刀在磨石上“咔嚓咔嚓”地来回走着,声音急促。一点点铁锈洇上磨刀石面,又一溜溜流下磨刀石壁,像条条蜿蜒蠕动的蚯蚓。龙七爷的喘气声与磨刀声一应一和,脑后的小辫子一起一伏,像是打着拍子。

  龙七奶奶正在上房纳鞋底,盘腿坐在西屋炕沿上,两条大腿上还横着一杆大烟袋。烟袋是用乌木杆制成的,足有一米来长,黄铜烟嘴闪着亮锃锃的光芒。开始时听到磨刀声,她没大理会。忽然就想到,平白无故的,磨的哪份儿刀呢?她心里嘀咕着,将锥子贴在头皮上蹭蹭,插进鞋底,将大烟袋放到大腿右侧,再撤下左腿,侧身朝窗外扫去,结果就瞄到了龙七爷。平白无故的,他磨的哪份儿刀呢?龙七奶奶自己问自己,心突然“咚咚”跳起来。她不再迟疑,将鞋底“啪叽”一声撂上炕沿,拍打拍打坐得麻酥酥的屁股,趿上一双白底黑面布鞋,急三火四地走出了屋门。龙七奶奶是旗人,她没有缠过脚。

  龙七爷听脚步声,知道是龙七奶奶到了身边。他佯作不知,不抬头,不搭话,依旧磨着腰刀。腰刀在磨刀石上“咔嚓咔嚓”地响着,“咔嚓”得龙七奶奶心惊肉跳,便道:“吃饱饭撑的没事干咋地,我的死老头子,你平白无故磨刀玩?”龙七爷像是没听到龙七奶奶说话。他立起腰刀,闭上左眼,瞪大右眼,将刀刃由下到上游看一遍,又跷起左手拇指,用指肚刮刮刀刃。感觉刀刃还不够快,他重新弯腰,又“咔嚓咔嚓”磨起了腰刀。

  龙七奶奶忍无可忍。她将一口丹田气运上喉咙,喊:“我的老祖宗哎,放好日子不过,你这是抽的哪门子斜疯啊?”龙七爷终于抬起头,缓缓地说:“你武力嚎风报的啥庙?他小日本要掘富大人的坟,我不砍他们脑瓜壳还留着他们啊?”龙七奶奶脖后就有股凉风丝丝掠过,仿佛龙七爷的腰刀架在了她的脖颈上,便气冲冲地说:“你,这不是想造反吗?”龙七爷乜龙七奶奶一眼,脸红脖子粗地说:“你说我造反我就造反,大不了是个死。我活六十多岁了,都他妈的活腻歪了!”龙七奶奶愣愣,说:“你豁出死我也豁出去埋了,可大铁子咋办,你就不管他了么?”大铁子就是龙立国的乳名。自打龙立国被龙七爷撵出龙家大院,龙七奶奶轻易不敢当龙七爷的面提龙立国,今儿个事逼无奈,她又想起了龙立国。“我管他?我看他早晚不等,就得叫他妈的小日本给踹了。”龙七奶奶立即哑口无言,眼泪扑簌扑簌朝下落。知夫莫如妻。她就知道,龙七爷把话说到这步田地,她再劝解已是无济于事,两眼呆呆地看着龙七爷。龙七爷将腰刀从磨刀石上撤下来,觑眼看看刀刃,再将左手大拇指跷起,用指肚刮刮刀刃。他嫌刀刃没有达到理想的锋利,便朝磨刀石上撩了把水,低头又“吭哧吭哧”磨起来。

  龙七奶奶目光跟着腰刀走。腰刀一声声扎着她的胸膛。她越听声音越大,越听声音越恐怖,仿佛那声音就是锐利的尖刀,一把把扎向她的脊背,疼得她周身都跟着战栗起来。谁知这一战栗,竟让她战栗出来一个主意。她俯身看着龙七爷,低着声说:“我见你前几天看满洲国法律,还跟我叨咕过,说那法律里有‘人民有自由权,财产有自主权,不得侵犯之’的话。你干啥不找他们掰扯掰扯,他们扒人家的祖坟,不是违法是什么?”龙七爷没好气地顶龙七奶奶一句:“你还把那东西当回事了?我看它还不如一张擦腚纸!”龙七奶奶仍然坚持说:“凡事都讲个先礼后兵。你找他们说道说道,如果他们不管,你再动武把抄也仗义。”龙七爷翻翻白眼球,“吧咂吧咂”嘴,一时沉默无语。他想起一句老话,说是“妇人不言,言必有中”。

  龙七爷突然闯进伪县长办公室,把龙立国吓了一跳。他见龙七爷满脸怒火,气势汹汹,立马站起身,笑脸迎上前去,问:“阿玛……你怎么来了?”龙七爷瞪着龙立国说:“你这疙瘩是阎王殿咋的,我不行来?”龙立国尴尬一脸,忸怩地说:“这里是办公事的地界,你也没有什么公事。”龙七爷反唇相讥:“你咋知道我没公事?我没公事上你这大衙门来扯什么淡!你不是老百姓的父母官么,我老百姓找他爹办事来了。”龙立国的胖脸顿时涨得像要喷出了血。他翻翻眼睛,还是屏气敛息地拉过一把圈椅,赔着小心说:“阿玛,您先喘喘气,有话慢慢说。”龙七爷纹丝不动。他乜龙立国一眼,半是揶揄,半是认真地说:“县太爷的宝座,我老百姓坐了屁股疼。你也别往外轰我,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日本人修飞机场,要占北大坡的地,要掘富大人的坟,你知不知道?”龙立国嗫嚅地说:“我知道。”“你知道为啥不管?”“这是日本人的事,我管不了。”“既然管不了,还要你这个县长有屁用?”“我这个县长也得听日本参事官的。”“我就知道你是个牌位。不过,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不管,我可要管了!”龙立国眼睛里流出惊恐:“你管,你怎么管?”“你不是不知道,北大坡那疙瘩是咱八旗人的祖坟,而且还埋着富统领富大人。他们日本人想平咱们的祖坟,已经够缺德了,再想扒富大人的坟,那就是骑着咱脖梗子屙屎了。我不砍他们的脑瓜壳子还留着他们啊?”龙立国听龙七爷如此说,额头“嗖嗖”地立时沁出一层冷汗。他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不是作死么?”龙七爷也不甘示弱地嚷:“你跟我吵吵巴火地喊啥?我不作死,我就是想死。我比富大人多活四十年,我都活腻歪了。我早知道养你这么个孽障,还不如他妈的当年就战死在辽东战场了。”

  龙七爷和龙立国的争吵惊动了结诚忠。结诚忠是日本参事官。他疑惑着走进龙立国办公室,目光从眼镜框上方斜向龙七爷,嗔怪地问:“你是谁,敢大吵大闹?”龙立国连忙哈腰,赔着笑脸解释说:“他是我的父亲。”“老爷子的,好。”结诚忠点点头,缓和了一些语气,“你老人家有话的好好说,大声吵吵的不好。”龙七爷翻结诚忠一眼:“好好说,我好好说解决不了问题。”结诚忠说:“他的解决不了,你的可以跟我说,我的可以解决!”龙七爷说:“我听说日本开拓团要扒北大坡那疙瘩的坟,你能不能不让他们扒?”结诚忠老鼠眼睛转转,耸耸肩膀,说:“这个的,恕我无能为力。”龙七爷没好气地说:“既然你管不了,还放那个臭屁有啥用?”结诚忠皱起眉头说:“你的有所不知,老先生。铁山包开拓团来的都是安藤和吉的老乡。你的知道安藤和吉是谁?他的是皇军驻哈尔滨最高司令部的长官,我的得罪不起。”龙七爷傲气十足地说,“你得罪不起,我得罪的起。”结诚忠哼哼鼻子,轻蔑地说:“你是谁?”结诚忠的意思是你龙七爷算是老几,也敢跟日本人作对。龙七爷理会错了,他以为结诚忠是问他的出身,便一梗梗脖子说:“我是谁?我是镇边军哨官龙安庆,甲午年就在辽东半岛砍过你们小日本的脑袋。明儿个你们敢扒富大人的坟,我还砍你们小日本的脑瓜壳子……”

  听龙七爷如此放肆,龙立国的脸刹那间染成了一张黄表纸,没有一点血色。他眼睛巴结着结诚忠,伸出右手就蒙住了龙七爷的嘴。龙七爷呜呜两声,凶凶地扒开龙立国的手,回手就掴了龙立国个大耳光。龙立国立时两眼金花乱溅,脑袋“嗡嗡”山响。他用右手捂着左脸,眼睛乜斜着龙七爷,眼泪顺着右手指缝渗了出来。结诚忠暧昧地一笑,他拍拍龙七爷的肩膀说:“你的,老英雄的干活。我的敬佩。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一百块钱,你的不要管这事了。”龙七爷翘翘嘴唇,用白眼球翻着结诚忠说:“一百块?我不干!”结诚忠眼睛里放射出了亮光:“那你的想要多少?”他以为龙七爷是嫌少,准备再多给一些。龙七爷“嘿嘿”一笑:“多少钱我都不要。要换,你就拿日本国来换。”“八格牙路。”结诚忠恼羞成怒,脸气得像是猪肚子。他咬咬嘴唇,脸上又挤出一团笑,说,“你的,老英雄的干活,我结诚忠的敬佩。我们建立五族协合的大满洲国,就需要你这样的人的合作。”龙七爷“呸”的一声,将口黏痰吐在红砖地上,扬起头来说:“你们放好日子不过,跑到我们中国来抢地盘。我不砍你们脑袋瓜子就不赖歹了,还想让我协合?美出你大鼻涕泡来了!”结诚忠翻翻眼皮,说:“我们日满亲善,一心一德,共同建设五族协和的新秩序,不是很好么?”龙七爷稳定稳定情绪,说:“既然是日满亲善,那你们就别在中国修飞机场了,行不行?”结诚忠的脸涨得像涂了一层猪血。他嘴唇嚅动嚅动,说:“这个的,办不到。”“说话呱呱的,尿炕哗哗的,就是说人话不屙人屎。”龙七爷斜结诚忠一眼,嘲讽地说。结诚忠吧吧嘴,甩袖就朝门外走。龙七爷忽然想起龙七奶奶的嘱咐,便喊一声:“你给我回来:”结诚忠下意识地收住脚,回头审视着龙七爷,闪烁着一双老鼠眼——他猜不出龙七爷想跟他说些什么。龙七爷板起面孔说:“我还想问问你,你们法律里说的个人财产有自主权,任何人都不得侵犯之,这话还算不算数了?”结诚忠吧吧嘴,翻翻小眼球,说:“你的,等着吧。”说过,他便匆匆而去,连头也没有回。

  三 龙七爷护坟,为了尊严,宁可斩断小辫子

  孟夏时节,天长夜短。早上七点多钟,北大坡墓地已聚集起一百多人。这些人都是龙七爷召集来的,有的拿木棒,有的拿铁锤,有的拿铁叉,有的拿大镐,个个神情肃穆,准备同前来平坟的日本开拓团拼个鱼死网破。

  龙七爷今天打扮特殊。他头戴红缨帽,帽顶缀着一颗蓝宝珠,宝珠下拖根红花翎;身着蓝绸长褂,补服上绣条狰狞的狗,左胯挂着把腰刀,刀鞘上闪着耀眼的黄金饰纹。这样的穿戴让他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回到了1894年秋天,跟着富古唐阿统领驰骋在辽东前线。不过,今天龙七爷不是来同日本人作战的,而是来保护富古唐阿坟墓的。他做好了打拼的准备,但心里还在期盼日本人不来。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睛总是觑向那条湿漉漉的黑土路。结果,天光大亮时,他就看到龙立国、结诚忠和大门牙走上了北大坡。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十几名日本兵,几十名伪警察,上百个开拓民。“他们……到底是来了。”龙七爷眼睛一瞪,自言自语,顿时周身炽热,头皮发麻。他歘地一声抽出腰刀,刀刃朝前立在脸前,回头气昂昂地喊:“都准备好,老少爷们儿,看我腰刀一挥,大家就朝前冲。”

  结诚忠见龙七爷摆出了拼命的架势,他眼睛转转,恶狠狠地问:“你们想干什么?”龙七爷扬起脑袋,轻蔑地说:“我们别的不想,就想保护我们的祖坟。”结诚忠哼哼鼻子,说:“我们的,要修飞机场,你们,为什么的阻拦?”“你们要修飞机场,我不阻拦,可你们想修到你们日本国去修啊,为着啥到我们中国来修,还要干‘四大坏’的事,平我们的祖坟?”结诚忠看看龙七爷,愣眉愣眼地问:“什么的,四大坏?”龙七爷一字一板地说:“就是‘砸孤丁,扒祖坟;摸姑子×,踹寡妇门。”结诚忠的喉咙里呼呼地朝外蹿热气,他又羞又气地说:“我们县公署已有批文,你的看看?”“我不看那狗屁玩意儿。你县公署管天管地,管不着我们的坟地。”结诚忠立起眼睛,突然有了新的发现。他上下打量打量龙七爷,脸上露出一种嘲笑:“你不是满洲人么,为什么要跟满洲国皇帝作对?”“什么狗屁皇帝?他丢尽了我大清国的脸,我早跟他他妈的一刀两断了。”龙七爷甩头,恼恼地回敬结诚忠一句,甩得小辫子悠悠叫了两声。结诚忠“嘻嘻”一笑,说:“你的,断绝了关系,为什么还留着辫子?”龙七爷的脸忽地如同烧起了大火,连眼睛都烤出了血丝。他先是怔怔,而后一甩头,薅过背后那条小辫子,将刀尖探向辫根,忽地朝外一推,“唰”地一声割断那截小辫子,顺手抛到了地上,像是扔掉爬到脑袋上的刺猬。结诚忠目光跟着龙七爷的腰刀走,脸上现出了复杂的神色,思忖片刻,回头对龙立国说:“立国君,你劝劝他?”龙立国摘下黑呢礼帽,耸耸肩膀,身上黄协和服跟着嘴唇一起哆嗦。

  龙七爷见龙立国那窝囊样,朝地上跺一脚,接着狠狠地咒一句:“我这辈子算造孽了,养你这么个软骨头!”骂过,他亮起寒光烁烁的腰刀,又愤愤地说,“我恨不得一刀把你剁了。”龙立国立时垂下头,像是在寻找地缝,看能不能钻进去。结诚忠则眼睛一亮。他瞥瞥龙七爷的腰刀,再眨巴眨巴眼睛,突然诡诈地一笑:“为了……五族协和,日满亲善,遵守满洲国法律,我的可以考虑……再重新找个地方。”他毕恭毕敬地说,回头又问龙立国,“您的意思呢,立国君?”龙立国一脸迷茫。他不知道结诚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门牙却蹿到结诚忠右侧,斜眼看看龙七爷,讨好似的说:“作为省里代表,我赞同参事官的意见。”龙七爷看看大门牙,看看结诚忠,再看看龙立国,仰天“哈哈”大笑。笑过,他“歘”地一声将腰刀插进刀鞘,顺手从蓝绸长衫里边掏出两个核桃,“喀巴喀巴”搓了起来。

  龙七爷晚上多喝了几盅酒,觉睡得实,还做了个怪怪的梦。梦中的他跟随富大人从辽东前线回来,列队在北大坡那儿接受倭寇投降。跪在最前边的是结诚忠,结诚忠屁股后是大门牙,大门牙的右边是龙立国。他看到龙立国跪在结诚忠后边,气不打一处来,举起腰刀就朝龙立国砍去。龙立国“扑通”一声身体倒地,人头叽里咕噜就滚到了他的脚下。他“啊呀”一声大叫,人从梦中惊醒。醒来的他满头大汗,心惊肉跳,就听到窗外公鸡“喔喔喔”地啼叫。

  龙七爷的呼喊惊醒了龙七奶奶。她揉揉惺忪的眼皮,翘开一条细缝,诧异地问:“你咋的了,是做噩梦了?”龙七爷并不回答。他从炕上坐起,摸过长杆烟袋,递给龙七奶奶,慢腾腾地说:“夜儿黑上我观景(做梦),咋觉得结诚忠那小子的话不可靠呢?”“我看没啥不可靠的。他日本人想统治中国,总得装装门面,‘刘备摔孩子,想刁买人心’。”龙七奶奶信心足足地说。她接过龙七爷递过的烟袋,将烟袋锅在炕沿上磕磕,噙着烟袋嘴用力吹吹,吹得烟袋透了气,这才朝烟袋锅里摁上一锅烟末。再从炕席缝里抠出一根洋火,“嗤啦”一声在炕沿上划着,抻直胳臂点着烟袋,“吧咂吧咂”猛吸两口,又慢悠悠地吸了起来。龙七爷眼睛跟着烟火一明一灭地跳。跳来跳去就跳出了结诚忠那扑朔迷离的目光。“不好。”龙七爷心陡地一跳,就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龙七奶奶吸上一口关东烟,端着跟胳臂一般长的大烟袋,疑惑地问:“鸡还没叫二遍呢,你着的哪份儿急?”“不行。我得到北大坡那边转悠转悠。”龙七爷一边回答,一边下了地。龙七奶奶没好气儿地说:“公鸡还没叫二遍,你出门撞的是哪份大尸啊?”像是听到了龙七奶奶的话,她的语音刚钻出窗外,窗外公鸡又“喔喔”地叫了起来。龙七奶奶还是劝龙七爷说:“北大坡离城十来里地呢,我看你还是等天光大亮时再走吧?”龙七爷说:“不行,我心里忙乱得很。”龙七奶奶愤愤不平地说:“那城门也不是给你们家开的,你想啥工夫走就啥工夫走啊?”龙七爷系上布腰带,头也不回就撞了龙七奶奶一句:“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满城墙都是大窟窿,我打哪儿还钻不出去?”

  龙七爷钻出土城墙时,满天的星星已然消退,只有三星还斜斜地横在西南方眨巴着眼睛,像是监视,又像是嘲弄龙七爷的行动。龙七爷全然不理会这些。他只是急三火四地朝北大坡那边走着。走到离北大坡还有三里地的光景,他嗅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像烧青草,像烧腐木,又像烧破旧衣服。他一边朝北走,一边朝两边观看,再张开大嘴努力呼吸,试图找到这种异味的来源,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他心情忐忑,疑神疑鬼。离北大坡越近,那种特殊的味道越浓,龙七爷都感到那种味道呛嗓子眼儿了。啊,是不是他妈的小日本把坟给平了?龙七爷心存疑虑,大吼一声,撒腿就朝北大坡跑去,满头满脸大汗蒸腾,像是顶着一个蒸笼,耳边“呼呼”叫着潮湿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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