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入日本的道光书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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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乳娘,万岁爷,石磨
  • 发布时间:2015-01-28 13:44

  一、无端祸起萧墙

  清朝道光年间,湖南道州有个才子名叫何凌汉,不仅学识渊博、文章满腹,而且还写得一手好字。一经提笔挥毫,便是流驻盘纡,通篇如大江东去,浩浩荡荡,势不可挡。这年京城科举开考,历经十年寒窗的何凌汉理所当然赴考。考场上众举子奋力角逐,监考官悉心阅卷,不日名次便列了出来,何凌汉成绩不错,属于高中之列,只等向皇帝禀报之后就可以张榜公布了。就在这时道光皇帝爱新觉罗·旻宁来到了考场内堂,随意把举子们的考卷拿过来翻了翻,目光一下就落在了何凌汉的试卷上。道光帝问:“何凌汉名列第几?”

  主考官员、吏部尚书吴彦成答道:“名列第四。”

  清代的科举,一至三名为“鼎甲”(即状元、榜眼、探花),一般都可以留在朝廷任要职;第四名以后的为“二甲”进士,“二甲”大都是出任州府或县级官员。第三、第四“一名之差”,却有了朝内、朝野的天壤之别。

  道光帝略一凝思便道:“这何凌汉不仅文章做得珠玑锦绣,且书法写得玲珑剔透,落笔之处如钢铁般坚硬,走笔之时似垂柳飘逸,如此超群之书艺委实难得。依朕之见,可录取为探花(第三名),各位以为如何?”道光帝秉承父亲嘉庆皇帝的遗教,这阵子正在学习书法,因而见了何凌汉的一手好字便是大加赞赏。

  既然是皇帝敲定主意,众监考官也就随声附和了:“皇上所言极是,何凌汉应该录取为探花。”

  只有主考官吴彦成心里暗暗叫苦不迭,因为先前通过暗箱操作选拔的第三名举子是他的外甥陈琪,如今道光皇帝把第四名的何凌汉提升为第三名,不用说,他的外甥只能降为第四名录取了。

  不日,皇榜公布,何凌汉位居“探花”,随后又授予“礼部尚书”之职。不仅如此,道光皇帝还几次个别召见何凌汉,向他讨教书法技艺。

  何凌汉虽因书法而得志,但他心里清楚,为人臣子,君命为尊,侍奉皇帝还得处处小心谨慎,万万不可疏忽。且道光皇帝性格乖戾,喜怒无常。稍有疏忽,说不定就会祸及门庭。

  有一次道光为其母寿诞宴请群臣,席间即兴提笔抄录孟郊之《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一位户部尚书自恃有才华,当即给道光纠正道:“‘辉’乃‘晖’之误。”道光脸“刷”地一红,觉得户部尚书有意在群臣面前给他丢脸,不久,这位户部尚书即被削职,全家驱赶出京城。

  越被皇帝器重,办事越要谨慎!何凌汉给自己立下警言。

  眨眼就到了中秋节。这夜,何凌汉与吏部尚书吴彦成等几位大臣陪同道光皇帝来到颐和园赏月。入夜了,随着歌女的轻歌曼舞,一轮明月从东山冉冉升起,大地洒下清水似的光华,颐和园绿树的倒影,远山的雄姿,编织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墨画。道光皇帝触景生情,顿时诗兴大发,叫侍臣捧上文房四宝,即兴题诗一首《月夜诗》:

  碧砚悬半空,

  淡墨写苍穹,

  万籁俱起舞,

  尽在无声中。

  “妙哉!妙哉!”臣子们齐声捧场喝彩。

  这时只见吏部尚书吴彦成献媚道:“万岁爷不仅诗写得好,笔法出手也妙,何不将这首诗装裱悬于太和殿,既为殿堂增辉添彩,也让我等臣子观赏习之楷模。”

  道光帝谦逊道:“即兴之作,瑕疵甚多。要说书法,比尚书凌汉的差远了。”

  何凌汉听罢,赶忙跪下叩首:“为臣乃草率涂鸦,还是万岁爷的上乘。”又说,“吴大人所言极是,将这诗作装裱起来罢。”

  何凌汉这话也只不过顺水推舟而已,殊不知道光帝这夜兴趣很浓,虽是捧场话,却也认真起来,摸了摸下巴上的短胡子道:“就依二卿所言。”又回头对凌汉道,“爱卿与工匠交往甚多,这装裱之事,就交付你明日去办罢。”

  “臣,遵旨。”

  装裱,是艺术品的再加工,道光帝当然希望他所师崇的何凌汉,通过装裱修饰,让他的这首月夜诗作更见亮点。对于何凌汉来说,请人裱画也只不过小事一桩,崇文门外有个顾师傅,装裱手艺就相当在行,且是为人随和,价格合理,出自他手之作,字画更见平润大方,古香古色。何凌汉就常去他那店子。

  何凌汉收拾好道光的字帖,君臣们又玩了一阵子方散场。

  何凌汉带上道光皇帝的“月夜诗”字帖回到了家中,搁放在床头柜上,准备明天一早就拿去顾师傅那里装裱。

  紧挨床头柜的是一张书桌,烛台插着一支蜡烛,何凌汉每晚都有读一阵子书方才入睡的习惯,此刻他就倚着床头借着烛光看书。妻子廖氏是个极其贤惠的女人,丈夫看书的时候,她常常就伴着他做些针线活。烛光虽是微弱,但夫妻的恩爱却永远不见泯灭。过了一阵子,烛光暗淡下来,原来是结了烛花,廖氏抽出针头敏捷地朝它拨去,烛花“噗”地一声落到了地上——也就是同时,一阵出其不意的夜风突然从窗格子外吹了进来,那纸《月夜诗》被掀落到地上,烛花不偏不倚正好落到《月夜诗》上。何凌汉一惊赶忙伸手去扑,但晚了,烛花已把宣纸烧了个洞,月夜诗作,有两个字被烧得残缺不全。而且,何凌汉的这一扑,把宣纸弄了个皱折巴巴,尘垢涂污。

  “啊呀,这怎么得了?”何凌汉一个趔趄,差点儿就摔倒地上。

  廖氏赶紧把他搀扶到床沿边坐下,说道:“官人,不就是一张字纸么,缘何这般慌张?”

  何凌汉定了定神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不是一张普通字纸,乃是万岁爷的亲笔书法,被烛花烧坏了,我……我怎么拿去装裱……”

  廖氏道:“叫万岁爷再写一张,不就得了。”

  “万岁爷可不是当儿戏的。烧坏了他的字帖,会……斩首问罪,祸及满门的呀!”廖氏听丈夫这么一说,方知事大,顿时也慌张起来,想到年幼的两个儿子,想到可怕的后果,顿时泪如雨下。

  无端祸起萧墙,夫妻两个惊慌不无道理:如果真按廖氏所说,如实奏明道光皇帝,请他另写一帖,道光皇帝必然责备他何凌汉于君不忠,玩忽职守;如果将烛花烧损了的字帖拿去装裱呈送道光,道光势必又会责备他心存嫉妒,藐视君王。想着想着,何凌汉便取过长绢一条,悲切地对廖夫人道:“今日之祸,乃上天有意灭我也。我若活着,必然祸及全家,还不如一死为好。我死之后,你带着儿子速回老家道州……”说罢,就将白绢往脖子上扎去……

  “官人!”廖氏赶忙把白绢抢下来,“你死了,我们母子又怎么过日子?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何凌汉道:“书帖污染已成事实,何以解救?”

  廖氏顿了顿道:“以官人之笔功技艺,照着道光那字帖,写一张不就成了?!”

  模仿,临摹?迷茫黑夜中忽然又跳出一盏明灯,何凌汉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要是仿得不像,则犯欺君之罪,岂不又是祸及满门?

  廖氏道:“不仿也是祸,仿也存在祸,莫如仿一仿,若神灵保佑,也许消祸生福。”何凌汉想了想,别无他路可走,只能做一次大胆的尝试。遂对廖氏道:“你且到下房歇息。切莫让任何人知晓这事,也莫让任何人进来打扰于我。要知道,临摹也有欺君之罪的。”

  廖氏点头,知道丈夫的良苦用心,便到下房歇息去了。

  二、临仿道光书法

  何凌汉关了房门,挽起衣袖,洗笔研墨,又裁了一张与《月夜诗》字帖大小一般的宣纸,便开始临摹道光那首《月夜诗》。一点儿,一撇、一捺……憋足气,运足神,全神贯注。

  被剔去烛花的蜡烛,仿佛是同情主人的不幸,火苗子亮了许多。何凌汉佝偻着腰,一丝不苟,一袋烟工夫过去,一张宣纸描了下来。何凌汉看了看,不行啊!字体不行,走笔也有偏误。原来,何凌汉日常所操练的主要是“智永千字文宋拓本”,几十年的艰苦努力,终于得道,走笔刚劲有力,且笔锋常随意趣多出意境。而道光帝之笔,则是仿宋之帖,又平常习之不多,故笔锋无力多见颓钝之处。二者书法当然有天壤之别,如今何凌汉要以己之习惯而摹道光之笔墨,在那个没有复印机、没有九宫格的年月,难度自是不言而喻了。然而,何凌汉没有心灰意冷,临摹了一张,不行,撕掉,又重来;再不行,又撕掉重来……

  何凌汉知道,今天临摹的不仅仅是几个字,是在排除一场随时可及的祸殃,是在决定一个家庭的存亡。这五寸狼毫牢牢地系着他家大小四口的性命,重若千斤——

  何凌汉之妻廖氏,乃道州城中良家之女,不仅长得一副俊秀的鹅蛋脸,且是丰乳肥臀,跟何凌汉才做夫妻一年,便一胎生下两个男孩子。倘是别的女人,一母喂养两儿,便有乳源不足之感,而廖氏的双乳则似山中一眼喷泉,总是那么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两个儿子长得肥肥胖胖的,如今都两岁多了,廖氏乳源仍旧如初。廖氏不仅人长得健康俊秀,勤劳贤惠,而且头脑灵活,心中“点子”极多,左邻右舍要是遇上什么心结找她,她常常是一个主意就帮人化险为夷、消灾除难。这样一个贤惠之妻,一个温馨之家怎能因此而毁了……

  “当!”京城的钟鼓楼敲响了黎明的钟声,东方开始露出曙光。何凌汉整整地临摹了一夜,砚台里墨写干了又研,研了又写干。在他脚下,撒落着撕碎了的无数宣纸。但天亮了的这一张,何凌汉满意了,凭着他的直觉,他觉得这一张临摹的布局、笔锋、走势,与道光写的《月夜诗》应是处处相似。一阵凝神审视以后,何凌汉又几番做了填补修饰,直至觉得不见瑕疵,这才直起腰来。哎哟哟!那腰又酸又痛,背脊梁湿漉漉的,秋夜里,竟然淌下一身汗水。

  吃过早饭,何凌汉带着仿品来到崇文门外顾氏书画装裱作坊,顾师傅此时正挽着袖子在裱一张山水画帖。

  “顾师傅早!”

  “哟,是何大人!又写了幅好帖子?”

  “不是我写的,是万岁爷写的,你给装裱一下吧。”何凌汉说着,就把昨夜仿临的《月夜诗》递给顾师傅。

  顾师傅拿过字帖,正了正鼻梁上的老花眼镜,一字一句吟开来:“碧砚悬半空,淡墨写苍穹,万籁俱起舞,尽在无声中。”吟完,他没说这字、这诗写得好,也没说写得不好,就把宣纸卷了起来,交还给何凌汉,表情淡淡的。

  “怎么的?”何凌汉有些惊讶。

  “何大人,你来得真不是时候,这几天我收了不少书画,你这幅字帖,我怕是没时间装裱。”顾师傅如是说。

  “三天以后如何?”

  顾师傅摇摇头。

  “十天呢?”

  顾师傅还是摇摇头。

  “你给皇上的优先,我多给点手工钱就是。”

  “我哪能多要你何大人的钱。是我那徒弟昨天回山东老家看望母亲去了,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如今这店里就我一个人,没个下手帮忙。你看如今这裱画的糊糊也快没了,一幅画都难裱下去呢。”

  “要是顾师傅今天能给我装裱,我来给顾师傅当下手,磨面粉熬糊糊如何?”何凌汉如是说。

  顾师傅笑了:“怎敢要何大人当下手做粗活?”“没关系,我出身农家,从小就做过粗活。”顾师傅见何凌汉说得认真,就真的搬过来一具石磨,又舀了一小箩筐麦子。

  这是那种单柄手推石磨,两块沉重的石头相叠,上面的一块凿了个酒杯大小的洞填麦子。操作时,人的一只手握木柄,另一只手则往洞里填麦子。何凌汉小时候家里也有这种石磨,不过那时都是母亲推的日子多。为了求得顾师傅给裱画,何凌汉挽起袖子推起磨来……

  顾师傅也没再客气,就在一旁裱他那张刚才没有裱完的山水画帖。

  时间就这么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向前推移,两个人都埋着头干活,谁也没有多说话。渐渐地,何凌汉就觉得手中的石磨越来越沉,手也酸了,但箩筐里的麦子还有一半多。这个顾师傅今天干吗要磨这么多麦面粉?别说裱一张字帖,就是裱十张也足够了。他想跟顾师傅讲一讲,但看见顾师傅弓着腰,全神贯注的样子,何凌汉把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骨碌碌,骨碌碌……”何凌汉推着石磨,手越来越酸,身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但顾师傅根本就没有叫他歇息的样子。何凌汉只好咬紧牙关,握紧木柄一圈一圈地推下去。

  太阳升过中天,又往西滑,已经是过午了,那一小箩筐的麦子终于磨完。何凌汉那握柄推磨的右手,又酸又痛,抬起看看,原来起了两个血泡,但好在任务已经完成,就站起来说:“顾师傅,麦子已经磨完。”

  顾师傅手里的山水画也正好裱完,他看了疲惫不堪的何凌汉一眼,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

  “该熬糊糊裱字了吧?”何凌汉说。

  “你的字帖,不能裱啊!”顾师傅突然这样说。

  “为什么?”何凌汉感到顾师傅是在戏弄他,怒恼之眉倏地扬起。顾师傅却一字一顿地道:“这帖是仿品。”

  “仿品?”

  “对,是仿品。”顾师傅静静地道,“万岁爷常习之作,乃仿宋之‘馆阁体’,不仅厚墨圆光,笔触颓废,且见苍白无力。而大人你带来这帖,尽管字墨浓厚,笔画亦方圆如其貌,上下如其形,但透而视之,则见作墨者乃笔画刚劲,出手有力。概而言之,此摹帖是形似而神不似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摹仿者即是你何大人!”

  一言出口,顿时让何凌汉惊魂不已,只道是临摹已经到位,殊不知到了顾师傅这里,一眼便看出破绽。原来,顾师傅日常不仅多次装裱过何凌汉的字,且也见过道光的笔画墨,所以熟悉两人的书法。真是内行的看门道,外行的看热闹!这个顾师傅真不愧是鉴字画高手。

  幸亏这临摹的《月夜诗》帖未装裱,要是真的装裱呈到皇上那里,让人看出破绽,他何凌汉岂不落得个欺君之罪祸及满门?先前还心里怪罪顾师傅,此时倒是觉得顾师傅给帮了大忙,忙给顾师傅深深作一揖。

  顾师傅赶忙扶住:“大人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顾师傅高见,此月夜诗帖确是下官所摹。”何凌汉只好把为何临摹道光皇帝书帖之事前前后后如实说了一番,并希望顾师傅能给帮忙出出主意。

  顾师傅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月夜诗》还得请大人再临一次。”说着,就拿过笔墨纸张来。

  事到如今,何凌汉再无别计可施,只好按照顾师傅的吩咐,拿起笔来再摹《月夜诗》。此时他那拿笔的右手,因推了大半天沉重的石磨,乏力无劲,酸溜溜的,拿着五寸狼毫竟似千斤顽石。一番艰难的运笔,月夜诗总算临摹完了,但一笔一画都见苍白无力……顾师傅把字帖拿过来看了看,顿时眉梢飞扬,连声称道:“妙,妙,此作天衣无缝也!”何凌汉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现在方才明白,顾师傅之所以要他推磨磨麦粉,是有意消耗他的手劲笔力……

  三、又见节外生枝

  两日后的早朝,何凌汉把那张装裱好了的仿品《月夜诗》,毕恭毕敬呈上道光。道光皇帝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随即让人悬挂于壁上。

  这帖何凌汉的颓力之作,又经技艺高超的顾师傅一番装裱,俨然是道光的书作再现,且彩缎衬底,端庄大方。顿时,文武群臣都过来观看,一个一个挤眉弄眼,指指点点。尤其是那个吴彦成,把眼睛凑到字帖跟前,一番又一番地审视揣摩,好像能在这字帖上面找出一点他需要的什么。虽然何凌汉由第四名升格为第三名是道光帝所为,但吴彦成心里还是怪不舒服,仿佛这责任不在道光,而在何凌汉。要是没有何凌汉,没有他那一笔让道光帝钦佩敬仰的字,他吴彦成的外甥就是“探花”,就是可以留在皇帝身边的要员。那时他舅甥二人同朝为官,这权势、这影响就不言而喻。可如今外甥到边远州府任职去了,而何凌汉却出任礼部尚书,与他吴彦成这个吏部尚书平起平坐。初出茅庐的人士居然可以与功勋老臣同样侍奉皇帝身边……

  此刻的何凌汉,心如十五个吊桶打水,正七上八下。要知道,文武百官中,熟悉道光书法者甚多,要是有人点出一丝破绽,这欺君之罪即会顷刻加身。

  过去了一个时辰,又过去了一个时辰,这时便见内阁大学士面奏道光言道:“臣观万岁爷之书法,力作精品,技艺非凡,乃国之宝鼎。”

  大学士说了话,群臣也随之呼应:“万岁爷之作,乃国之宝鼎!”

  道光听罢,眉飞色舞,无限惬意,笑道:“各位公卿过奖,此乃朕闲暇把玩之作,同后有高雅的,再与众卿共赏。这事就到此作罢。”随后便摸摸短胡子,转了朝议正题,“今乃朝日,各公卿有事当面奏来,无事则朝散。”

  直到此时,何凌汉心中悬着的千斤顽石,才算坠下地来。

  日子就这样平平安安过去一天又一天,殊不知半月后的一天,顺溜溜的竹竿却又节外生枝。这天早晨,何凌汉照例上朝。可文武群臣等了许久还不见皇帝道光出来,又过了一阵子,才见当班的太监刘侃公公出来宣布:皇上感染风寒,身体不佳需要休息几天,皇帝养病期间百官可不必上殿朝圣。奏折除军机关防要务,其余也一律不得呈送。至于皇上何日临朝理事,请百官朝门外候旨。

  既然皇帝有恙休朝,文武百官也就各自打轿回衙。何凌汉向来生活节俭,加上官邸距离紫禁城也不算远,所以他来上朝一般都是步行,今天也不例外。待百官纷纷打轿离去时,何凌汉也就安步当车离开了紫禁城。

  紫禁城西去大约里把路,有一家翰墨轩,专卖名人字画。何凌汉入京后也曾去过几次。今日不朝,也就有了些许的空闲,何凌汉便下意识往那儿看看。

  用不了一袋烟工夫,就到了翰墨轩。此刻但见那柜台之前,面朝里背朝外站了一个客人,仿佛正在与掌柜的在商讨一件什么字画的价格。何凌汉走了过去,掌柜面对客人手里摊开的是一幅字帖。何凌汉才把目光投过去看一眼,顿时惊得嘴巴张大成了一个“O”字,差点儿失声叫了出来。你道这是什么字帖?正是道光帝那首让烛花烧残了两个字的《月夜诗》!

  原来,这京城内有一个专偷名人字画的惯盗名叫梁上鼠,得知何凌汉携带了道光皇帝的《月夜诗》字帖回家一事,是夜便潜入何凌汉家躲在临窗的假山之侧,使起鼓风之技,原本是要吹灭房内书桌上的那支蜡烛,趁黑浑水摸鱼盗走那帖《月夜诗》,不想风力不达,那烛光只晃了几晃并未熄灭,却把床头柜上的《月夜诗》帖给吹落在地,而偏偏这时,廖氏剔了烛花又落在《月夜诗》帖上,以致烛花烧残了两个字,让他夫妻惊慌一场。虽然,《月夜诗》出现了两个字的残破,但梁上鼠明白,这是道光皇帝真迹,拿到字画市场上卖了,仍然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收入。于是他一直等着何凌汉那煞费苦心一次一次的临摹,待何凌汉临完最后一张走出书房时,梁上鼠一个闪身窜入书房就把道光帝的《月夜诗》真迹取走了。遗憾的是,从顾氏装裱作坊回来,已是十分疲惫的何凌汉,收拾房子里那散落一地的临摹书稿时,并没有认真清理道光帝那帖残破《月夜诗》还在不在,只是一扎儿付之一炬,算是了结一码事情。梁上鼠得了道光的《月夜诗》帖,脱身之后,几经辗转,就到了翰墨轩。

  何凌汉才待要买回道光这帖残破《月夜诗》。就见那顾客很快掏出五百两银子交给店主。何凌汉忙对掌柜说道:“卖给我吧,我出六百两。”

  那顾客猛然回首,正好与何凌汉的目光碰在一起,两人同时都惊呆了:

  “你……”

  “你……”

  这个“顾客”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吴彦成。因为不朝,吴彦成也于闲暇中走进了翰墨轩,不经意中在这里发现了道光皇帝的那帖《月夜诗》,这让他吃惊不小:《月夜诗》帖明明是悬挂于太和殿,缘何这里又有帖“月夜诗”?仔细再看一眼,才发现这帖《月夜诗》有两个字被火星子烧残破了,心里陡然明白,这帖《月夜诗》是道光帝那天夜里写下的真迹,是何凌汉带回家中时给弄残破了,为了逃避这个可能带来灾难性的责任,何凌汉做了临摹仿伪。挂在太和殿里的《月夜诗》帖,是何凌汉的仿品!想到何凌汉由进士第四升为鼎甲第三,致使他的外甥由第三名降为第四名的事,早就寻思“整治”一下何凌汉的吴彦成,这回终于找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心想:我只要把这帖《月夜诗》真迹买回去呈送给道光皇帝,告何凌汉一个欺君之罪,何凌汉就是不被杀头也会被削职为民驱逐出京。于是,当店家开出个五百两银子大价时,吴彦成只是略略沉思就与之成交。

  就在吴彦成付银子时,却来了何凌汉。何凌汉见了道光《月夜诗》帖出现在这家店里,自然也醒悟过来,是搁置在家里的那帖子被盗贼盗去而流入市场。《月夜诗》帖真迹的再现,就是危及他何凌汉安全隐患的再现,就是灾难萌发的信号!何凌汉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月夜诗》真帖买回来。于是他立即出价六百两银子。

  然而,不等店家反应过来,吴彦成已经把那字帖拿到了手里,而且阴阳怪气地丢给了何凌汉一句话:“何大人,你来晚了!”

  吴彦成走出了翰墨轩。望着他那得意洋洋又幸灾乐祸的背影,何凌汉自知一场大祸很快就会降临头顶,无比颓丧地离开了翰墨轩:唉,天要灭我何凌汉也!

  日影子渐渐挪近中天,往常上朝的何凌汉都会这个时候下朝回到家里来,于是夫人廖氏让女仆着手准备饭菜。女仆很能干,用不了多久就把饭菜准备好了。可是何凌汉还没有回来。廖氏便出门去观看。可好一阵工夫,还是不见何凌汉影子。这会儿两个娃也嚷嚷着缠住廖氏要进食了,廖氏便叫女仆先下厨房给娃们弄些吃的。但两个娃却使劲地来掀廖氏衣襟。廖氏嗔怒道:“都两岁多了,还吃奶不害羞!”说着,举手佯装要扇巴掌。但两个娃儿不管,娇嗔莽撞扑上来,一人抢占一个乳头便就吱吱吮了起来。

  看着两个娃儿那嘴边溢出的线线乳汁,女仆忽然顿生感概:“同是女人,夫人如此丰乳健强,而有的女人却乳源干涸,如溪断流,奇怪奇怪!”

  廖氏道:“何以见得?”

  女仆道:“我有个同乡叫敏妹,年前卖给吴彦成大人府中为仆,后又被娶为第四妾,前不久生下来一个男娃。吴大人前三个妻妾竟是没一个生育的,如今五十多岁才得了个儿子,高兴得自然不用说。可是敏妹人长得标标致致,却是没有奶,什么中药、草药、补药都吃过,两个圆肉坨就是不流乳汁。想请乳娘一时又找不到人选,娃儿整天哇哇哭闹,敏妹着急,吴大人更是急得团团转……”

  廖氏道:“想是敏妹怀孕前吃错药了。”

  女仆道:“听旁人讲,是吴彦成大人为人阴险缺德,老天爷不想给他有儿子续香火……”

  两个人正说着话,大门推开,何凌汉终于回来了。这时两个孩子已经吃饱,廖氏让女仆带着外面玩耍去了。她自己亲自给丈夫张罗饭菜,又亲手沏上一杯茶来。可何凌汉既不吃饭也不喝茶,只是愣愣地坐在那儿,不时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官人,你怎么啦?”廖氏问道。

  何凌汉没有直接回答,却道:“娘子,你这就去收拾行囊,带着儿子速回道州老家去罢!”

  “皇上要招你做驸马,你学陈世美不要咱娘俩了?”廖氏这样问。

  何凌汉苦笑一声,连连摇头:“我何凌汉八字里就没有那个福分,也不会那么缺德。”

  “那,你得罪了皇上,要拿你问罪?”

  何凌汉长叹一声:“唉,天要灭我何凌汉也……”

  “官人,你说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廖氏的追问下,他只好把今日皇上有恙休朝,自己溜达到翰墨轩,偶然发现曾是藏家里的那首烛光烧残的《月夜诗》帖,以及这帖子被吏部尚书吴彦成以五百两银子买去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说烛光烧残的《月夜诗》帖被盗流失市场,廖氏不觉也一阵内疚。那日自己避让在下房休息,只是想让丈夫安静临仿字帖,一直未曾去关照,以致盗贼行窃也不晓得。失误啊,天大的失误!如今残字《月夜诗》帖落到了他人手里,一旦呈送到道光帝手里,何家的灾难就不言而喻了。想到这里,廖氏也深感事情关系重大,得想个法子才行。顿了顿,廖氏问道:“皇上什么时候临朝?”

  何凌汉道:“皇上只是风寒小恙,我估计多则十日,少则八天必然临朝。”

  这就是说,吴彦成要见到道光皇帝告发何凌汉,还有八九天时间。廖氏两条柳眉蹙了蹙,心中顿时萌发了一个大胆的主意,于是附着何凌汉耳朵如此这般地说了。何凌汉听罢,连连摇头:“怎能让夫人冒如此之大风险?”

  廖氏道:“事到临头,只能如此。倘是苍天有眼则我夫妻顺利渡过难关;倘我有个一差二错死于非命,你把我尸骨送回道州安葬就是。”

  “不可不可,你去送死莫如我去送死。”

  “倘官人不答应,妾就死在官人面前以表诚意……”

  廖氏说罢,就要以头撞地自尽。何凌汉连忙搀扶制止:“夫人如此大义贤德,下官知恩报答了。”说罢,扑通一声朝廖氏跪了下去。

  “起来起来。夫妻之间何必如此。”廖氏连忙扶起何凌汉。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何凌汉才把一顿中饭勉强吃了下去。

  四、“奶娘”潜入吴府

  吴彦成官邸位于西直门外。吴彦成因是行使管理官员之职权,下面一些官员自然行贿的不少,而吴彦成大都笑纳不误,银子用不完,因而官邸也建得堂皇富丽,院落深幽,青砖蓝瓦,斗拱飞檐,黑漆大门左右两旁蹲着一对石狮子,常年张着一张阔嘴,仿佛要吞噬一切有碍官邸的陌生人和过往妖魔魍魉。

  距离吴府不远,有条不足半里路的胡同,先前原本是条冷落胡同,因为吴府大院的出现,来往人员的增多,这条胡同也热闹起来,不仅有了茶馆酒楼、烟草水果店铺,郊外农户也时常挑着蔬菜上这里来卖,形成了一个小小集市。不仅是做生意的人看好了这里有钱可挣,就连那些想卖苦力做活、或是卖儿卖女以求生计的穷苦人也不时来到这里,打上一个草结子,当然是希望吴府出来的管家看中了自己而被选入府以解决饥寒之困。

  这天早晨,这小集市上来了一个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穿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显然是贫穷人家媳妇。穿戴虽是寒酸,身上却见“亮”点:略见散乱的云发下藏了一张端正的鹅蛋脸,一对丰腴的乳房高挺着,乳头泄出的乳液让胸脯上的粗布衣裳留下两圈湿漉漉的印迹,俨然是乳源过剩的表现。年轻妇人站在一家茶馆门前的栏檐下,脖子上吊了一块娃儿家用的“口水布”,这是求做“奶娘”的标志。

  不一会儿,吴府出来了个管家,见了这个吊着“口水布”的年轻妇人,便上前搭讪问话。妇人告诉说自己是龙门沟(京城郊区)人,因上有老下有小家境贫穷想找户人家做“奶娘”。管家听说,立马就说:“到吴府去吧,我们要奶娘。”当下又与年轻妇人说好了工钱,随后便带着妇人往吴府去了。

  原来,这个管家正是受了吴彦成指派出门为小少爷寻找乳娘的。管家寻找数日都无结果,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今日一出大门就遇上了这个年轻健美且又乳源丰盛的女人,管家自然是选中了。然而,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卖身做奶娘的年轻妇人是何凌汉妻子廖氏有意潜入吴府乔装打扮的。

  廖氏跟着管家才进入吴府,就见庭院一旁的大树下五花大绑了一个年轻女子,上身衣服被脱下半截,露出来半个乳房,一个肥胖的妇人正拿皮鞭往她身上抽。女子痛苦地嘶叫着,嘴角流下一线鲜血……

  “这女孩子做错什么事了?”廖氏悄悄地问管家。

  “这丫鬟偷吃了大夫人(即吴彦成的大老婆)房里的糕点。”管家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廖氏心里一惊:吴府果然是冷峻、凶残!

  吴府小孩生下来那天,声音哭得相当嘹亮,吴彦成高兴之余便给儿子取了个单名,叫作“声”。当然也有期望声名远播之意。吴府上下都把小吴声当作一个“小皇帝”看待,可偏偏越是娇贵越难喂养,母亲敏妹没有奶,这是一大问题。而其他诸如牛奶、米汤、面糊糊之类小吴声却也不愿意接受。此刻,吴府后院人们正围着小吴声忙得团团转,两个丫鬟一个捧着一碗面糊糊,一个捧着一碗牛奶。那个没有奶的四姨太敏妹一只手抱着小吴声,另一只手则用勺子或舀面糊糊,或舀牛奶想喂给小吴声。小吴声就像闻着毒药似的,脑壳左摇右摆,“哇哇”大哭并不咽食,弄得一张脸盘尽是面糊糊。因为没有人奶而又偏食,都两个多月的娃了,脸色还不见红晕。敏妹哭丧着一张脸,待在一旁的吴彦成也焦急得束手无策,只是背着双手在房子里踱来踱去。

  管家带着廖氏来到后院见吴彦成和敏妹:“禀老爷,禀四姨太,奴才买来了个乳娘。”

  “见过吴老爷,见过四姨太!”廖氏也给吴彦成、敏妹行了礼。

  吴彦成回头看一眼:不错,人长得丰满结实!当然,他并不认识这个“乳娘”,更不知道是何凌汉的夫人。

  敏妹也对廖氏很满意,就吩咐丫鬟带下去洗澡换衣。廖氏才待要下去,小吴声此刻却是越发哭得厉害。廖氏见小吴声一张脸盘让泪水拌和面糊搅成了“花脸”,便爱怜地伸过手去想给娃揩揩。小吴声以为是要抱他,竟然伸过一双小手来。廖氏顺势就将小吴声抱了过去。说也奇怪,小吴声到了廖氏怀里,哭声戛然而止,圆脑袋又在廖氏胸前一阵乱拱。廖氏知道小吴声要做什么,便解开一个纽扣,掏出乳头塞进了小吴声嘴里。小吴声立即大口大口吸吮起来,就像小乳狗觅着了亲娘,小嘴一鼓一鼓地,发出阵阵轻微的“啵啵”之声……

  吴彦成看去,顿时一阵惊喜。敏妹那张愁眉紧锁的脸也露出了笑容……

  廖氏就这样做了吴府的乳娘。平心而论,吴府人按照吴彦成的吩咐,对待这个乳娘似乎比对待别的佣人要好得多。廖氏在这里并不要做别的家庭琐事,只是负责带小吴声,小吴声一旦要吃了,即解衣喂食。当然,还有个敏妹在旁“监督”着,好在敏妹期盼的是儿子健康成长,也没跟廖氏有什么过不去。

  白天,敏妹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廖氏看护儿子,但到了晚上,则是将小吴声全权交付廖氏了。廖氏要带着小吴声睡觉,因而也没有像其他奴仆那样挤住在前堂的厢房里,而是被安排跟吴府的老人或亲友住在“卧堂”,且还给了一个简易单间。

  时间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虽然吴府对廖氏不见有虐待之意,但廖氏却是终日眉宇锁紧心结不解。因为她潜入吴府,主要就是想找到那张让烛火毁了两字的道光《月夜诗》帖,设法销毁或取走,以消除吴彦成将字帖送到道光面前之隐患。这些天,她一直在观察字帖藏在什么地方。吴府侯门深院,依次叠进六个院落,有前堂、客厅、供堂、卧堂、内居、书房等。书房之后,还有一个不小的花园。前面的厢房住的是奴仆和管家一干人,第四院卧堂住着吴府的老人和投靠吴府的亲戚。吴彦成和他的四个妻妾,住第五院落“内居”,一个妻妾一间房,吴彦成夜里在哪个妻妾的房里落床,没有固定的规律。书房在院子的最后,那是吴彦成个人的“静修堂”。吴彦成白天在家里时,除了有时在客厅会客,大部分时间便是呆在这个书房里。字帖,不会搁放在妻妾们的房间里,是不是藏在书房里呢?廖氏这样想。

  然而,一般人是不能到这个书房里去的,就算吴府大管家有事要找吴彦成,也得是通过他的妻妾禀报转告。她廖氏一个乳娘又怎么能进入这个书房呢?这让廖氏费尽了心思。毕竟,她既没有隐身之法,也不能飞檐走壁!

  这个晚上,小吴声吃过奶后照样又沉沉地睡去了。但廖氏却许久未能入睡,这已经是进入吴府做“奶娘”的第七天了,也就是说,道光休朝已经第八天,说不定近期就会临朝,一旦临朝,吴彦成必然带着残破《月夜诗》帖上朝告御状,那时何凌汉就将厄运降临:或许全家驱逐出京,或许打入大牢,或许还会杀头……想到一场可怕的灾难就要来临,廖氏不禁暗暗地抹了一把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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