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后，幸福走上岔路

　　设想一瞬间发生这种事，你的生活会如何改变：一个陌生人拿着枪走进你家。或这样的事：你和普通人家为邻，生活平静，邻居家的老人悠闲地坐在门口，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突然一个陌生人拿着枪闯进某位邻居家。

　　2013年6月15日下午5点53分，美国哈特威尔市伍兹代尔大道“宇宙比萨”店内的监控摄像头记录了改变伊文斯一家生活的4分钟：一位顾客进入这家小外卖餐馆，在柜台点了餐。店主里奇·伊文斯转身进厨房，和在备餐区的瘦小女人说话。那位顾客跨到柜台后面，掏出一把枪。女人扑到3个小孩前护着，里奇·伊文斯迅速地越过柜台破门而出，持枪的顾客开了枪，跟了出去。

　　摄像镜头到这里结束了。事件的结局监控镜头没有拍到，它是这样的：里奇身中3枪，跌进邻居的院子——一个家庭的噩梦由此变成了对社区的一次考验。

　　那时，玛戈特·麦迪逊正开车载儿女回家。离家不远处，麦迪逊看到一个肤色黝黑的小个子女人冲到街上，大叫着“我丈夫被切伤了！”（译注：里奇的妻子英文不太好，因此她描述错了。）麦迪逊停下车，她知道那里有家餐馆，那个女人身穿厨师服，难道是餐馆里出了什么事？可当麦迪逊跑到那个绝望的女人以及瘫在草丛中的男人身旁时，她大吃一惊，天啊，是中枪，不是被刀切伤。

　　麦迪逊的丈夫马特立即报警，他握着里奇的手说救援人员正在赶来，让他务必坚持一会儿。但太迟了，里奇转过头看看妻子，便停止了呼吸。

　　警笛声尖啸着，大批伍兹代尔街的居民闻声出门。急救用药肾上腺素、急救医务人员、盖尸体的白被单、警戒线……即使已看了20年电视剧《法律与秩序》，对自己街区发生的谋杀案，居民们还是毫无思想准备。一名警察正在巡逻车里为里奇的妻子做笔录，瘦小的女人泣不成声，有邻居问她，是否需要打电话给其他人，比如家人、朋友。“我谁也不认识，”她哭道，“一个人都不认识。”在这种环境下，她的语无伦次、歇斯底里似乎可以理解，但当警察和邻居们努力将这位女士的只言片语拼接起来，真相便开始明晰。

　　里奇·伊文斯的遗孀诺尔玛·欧·伊文斯出生于泰国。多年来，她与自己在泰国的家人鲜有往来，对丈夫家的亲属更是一无所知。原来在这个国度，诺尔玛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一个能在这种情况下给她提供帮助的熟人姓名都提供不了。她没有手机，没有驾照，就连家里的钥匙都没有！

　　所有的邻居都目瞪口呆，觉得一切太离奇。凶案发生的第二天早上，左邻右舍们不约而同地在宇宙比萨店外集合，待警方撤走后，一起去看望诺尔玛。

　　来到诺尔玛家，邻居们很快发现，这里住着一对忙于经营小本生意的夫妻，房子里处处都是这类生活的迹象。冰箱上贴着一份打印的待办事项清单，还有一个标准尺寸的容器，里面装有等待拖回餐馆的用具。厨房有部分被改造过，留下了住户自己动手重建的痕迹。房间里也留有一些普通家庭生活的迹象，特别是一些准备送给父亲的手绘父亲节卡片。而现在，那位父亲再也看不到这些卡片了。

　　但很快另一个事实也变得明显：这个家庭的确与众不同。即使拿着钥匙，诺尔玛也不会打开前门的锁，解除房子复杂的安保系统。诺尔玛说里奇从来没教过她。他根本不需要教她：全家人总是形影不离，在店里，夫妻两人忙着工作，孩子们在后屋玩耍。诺尔玛不用电话，里奇负责所有通话。邻居很难听懂诺尔玛讲的英语，但她能完全听懂别人的话。麦迪逊交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有早上大伙儿匆忙募捐的钱。诺尔玛显得很困惑：她对管账一窍不通，里奇负责购物。老实说，除了自己的家人，诺尔玛谁也不认识，就像她自己说的：“我们一直是5个人一起生活。”

　　现在，大家纷纷伸出了援手。一个邻居开始修门，另一个给太平间打电话，要取回里奇身上的所有钥匙。丽莎·麦克唐纳在这个社区住了14年，但她跟其他人一样，都不了解伊文斯一家。里奇和诺尔玛有3个孩子，8岁大的吉米一脸严肃，5岁的佐伊有张花朵般可爱的脸庞，还有他们尚在学步的小妹妹阿什顿。麦克唐纳走到诺尔玛跟前，向这个哭泣女人伸出手，搂住她的双肩说：“我们会帮你的。”麦克唐纳没有细算要花多少时间、精力、耐心、金钱和法律援助，帮助伊文斯一家显然会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她说：“我只知道，我们不能弃这个美好的家庭于不顾。”

　　人人都来出力：操办葬礼，安排遗体埋葬，找人抬棺，还为实际上谁也不认识的里奇·伊文斯写了一份讣告。有人专门应付媒体，帮伊文斯全家摆脱记者骚扰；有人负责创立一个筹资网站进行募捐，最终筹集了4万多美元。一位邻居给诺尔玛买了部手机，教会她如何使用；另一个邻居教她怎样去杂货店购物；还有一位教她如何乘坐公交车，去她丈夫位于格伦达橡树山公墓的墓地吊唁。

　　志愿者们成立了一个临时委员会，所有成员开会列出一份清单：他们对这个家庭了解多少，还需要了解什么？现在他们需要为诺尔玛做些什么，如何帮助她将来自力更生？他们找遍屋子，看有没有未付的账单，查找孩子的出生证明，也查看了抽屉里有没有任何看来属于重要法律证明的文件。麦迪逊回忆说：“每天都有人来承担一些工作。”新近退休的罗斯玛丽·拉恩女士为孩子们找了一个儿科医生，给他们做了体检，并且帮助诺尔玛寻求社会保险支持，这样孩子就能领到里奇去世的抚恤金了。经营一家泰式料理连锁店的万·林奎斯特女士参加了里奇的葬礼，她询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我能说泰语。”此后她负责核实诺尔玛的移民身份。但消息不容乐观：诺尔玛说里奇生前曾花钱请旧金山的一位律师帮她拿到绿卡，但是那位律师后来携款潜逃。就职于美国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的马特·瓦格纳律师无偿受理了诺尔玛的案子。

　　就这样，一个数年里深入简出的女人突然不得不把自己生活的全部都展示给别人，好让大家帮她一起走下去。于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邻居们来到她家里，大家坐在餐厅里，了解了诺尔玛和里奇的故事。

　　诺尔玛的家乡在泰国南部的大城府，她有个姐姐，3岁时死于大城洪灾中。诺尔玛是以姐姐的名字命名的。姐姐去世后不久，她就出生了。父母不仅让诺尔玛沿用姐姐的名字，还把姐姐的生日也“送给”了她：当那个离世的孩子6岁时，他们把小诺尔玛送去上学。年纪小于其他孩子的诺尔玛在学校里受尽了欺凌，她变得愈发孤僻，寡言少语。14岁时，诺尔玛辍学了。她生活里唯一的亮点是泰拳，这是一种训练格斗者足、膝、肘和拳协同作战的格斗技艺。有了拳击，诺尔玛说：“我就不需要说话了。”因此，离校后，她苦练拳击技能，并在地区展示赛中成长为一名老练的格斗者。

　　这就是诺尔玛和里奇·伊文斯的结识过程。里奇每隔半年左右来泰国看一次拳击比赛，这个帅气的美国小伙注意到了诺尔玛，开始四处打听她的情况，想了解这么一位年轻、瘦小的姑娘是怎么沦落到从事拳击这项残酷运动的。诺尔玛年轻但不幼稚，她清楚大自己16岁的这个美国人隔三差五到访东南亚的原因——“来找乐子”，她以一种委婉直白的口吻说。但诺尔玛和里奇还是渐渐熟识了起来，里奇似乎明白了诺尔玛默默忍受的伤痛，他想要照顾她。

　　里奇帮诺尔玛办了未婚妻签证后带她来到美国，他们婚后在旧金山定居。2006年，里奇的父亲去世，在哈特威尔市留下一套房产。里奇继承了房子，带着诺尔玛和孩子们搬了进去。不久之后，他们的宇宙比萨店开张了。

　　无论是因为个性偏执还是仅仅出于保护的想法，里奇没有让妻子更多地与美国社会接触，但他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成为一个出色的丈夫和父亲。夏日夜晚，比萨店结束营业后，里奇会带着家人去国王岛乐园玩耍；有时他们会开着音乐，在客厅里举办业余的“舞会”；里奇下载了在家教育程序，让大儿子吉米在家里学习；他教孩子们骑自行车、滑旱冰……里奇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孩子们没有同龄朋友，他的妻子连个能借一勺糖的邻居都不认识。但是他们拥有彼此。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不够的。里奇对他这位国外出生、沉默寡言的妻子爱护备至，诺尔玛要去的任何地方里奇都陪伴左右，以至于诺尔玛都说不清自家的地址。尽管里奇给家里安装了警报和监视器，高科技铁丝网让自己的家固若金汤，但他没有想过一旦自己不在了，妻儿该怎么办。诺尔玛知道大家对此持批评态度，但她希望邻居们都能明白里奇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父亲，即使他们的家庭和别人的不一样，但这个家庭的确很幸福。

　　一位邻居帮助诺尔玛在脸谱网上建立了账户，现在大家可以在线追踪伊文斯一家的生活轨迹——知道有人修好了佐伊的自行车，看到了诺尔玛和孩子们在动物园、游泳池、溜冰场、驾驶课上拍的照片，身边陪同的是不同的好心人。诺尔玛总在脸谱网上表达自己的感谢，谢辞的落款总写着“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伊文斯一家”。有人问她为什么这么署名，她解释道，在里奇被谋杀的那天早晨，她有多么发狂和绝望。但那时不知怎么的，她家的门廊里挤满了来提供帮助的陌生人。如果没有那些热心的陌生人，她相信，她可能会自杀。但现在他们还幸福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用这个署名时刻提醒自己，要感谢所有人。”

　　2014年6月14日中午，阳光明媚，风和日丽，这天是里奇·伊文斯51岁生日，诺尔玛和3个孩子与20多个左邻右舍齐聚墓地为他庆生。大家布置好生日气球，在地上铺好用于野餐的毯子，摆上瓶装玫瑰、花式蛋糕，孩子们在草地上嬉戏，邻居们在叙旧。诺尔玛早已不是那个谁也不认识、沉默寡言的陌生亚裔女人，她走出了1年前的噩梦阴霾，来往穿梭于宾客之间，让每个人品尝她事先烹制好的咖喱菜肴。丈夫里奇活着时掌管厨房，如今诺尔玛学会了泰国菜和印度菜。咖喱味香浓郁，调制复杂，她似乎天生就善于烹饪。麦迪逊和大家开始商量，也许诺尔玛可以在社区承接一些饮食服务。

　　大家边吃边聊时，一排小车开过，那是从墓地另一端返回的一支送葬队伍。我很好奇人们会怎么看待这个有小孩、有野餐，还有生日气球的墓地聚会，或许他们认为，这是某种非传统的祭奠方式，或许还会将此看作：活在这个世界的亲朋正在一起聚餐。

　　琳达·瓦卡雷洛/文 杨戈/译

　　[译自美国《辛辛那提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