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饭店:大上海的摩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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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4-07 07:41
国际饭店的落成让上海渴望摩天大楼的旧梦成为现实。在它落成80周年之际,这座中国第一摩天楼也许正是一个新的原点,让人深思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与未来发展
2014年12月1日,上海国际饭店饼屋贴出一张彩纸通知,“因80周年店庆所有产品打八八折。”店外排起长龙抢购著名的蝴蝶酥等西点,老饭店用这种方式低调地庆祝落成80周年。
时光倒流到1934年12月1日国际饭店开业那一天,英文《大陆报》简直成了一份Park Hotel专刊。这座中国第一座摩天大楼巨幅照片气势逼人,占据了几乎整个头版。报纸的20多个版面刊登多篇报道,从各角度详尽介绍这座位于上海市中心跑马场的大楼。这是一幢22层高、由四行储蓄会出资建造的大酒店,83.8米的高度堪称当时的亚洲最高楼。来自各国的建材设备供应商,如德国西门子和国产泰山面砖也纷纷刊登广告,骄傲地宣称堪称“上海历史上最有雄心的建筑冒险”的巨厦使用了自家产品。
其中,有一篇报道透露了国际饭店能建这么高,与斯裔匈籍设计师邬达克(Laszlo Hudec)有关。如果不是这位东欧建筑师坚韧智慧的“斗争”,国际饭店就不会成为“远东第一高楼”。
上海摩天楼中的“鼻祖”
邬达克在上海居住了将近30年,为这座城市留下近百个建筑作品,至今仍然熠熠生辉。
1914年邬达克毕业于布达佩斯的匈牙利皇家约瑟夫技术大学建筑系,但一战的爆发让美好前途成为泡影。年仅21岁的他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奥匈军队的炮兵,1916年不幸被俄军俘虏。1918年辗转逃跑至上海。
当时的上海是全世界少数几个不需要护照就能居住的城市,对邬达克来说是一个理想的避难地。他身无分文腿伤糟糕,口袋里只有一张用假冒俄国护照换来的安全通行证,唯一的资产就是作为建筑师的技能,而这在上海这座经济腾飞人口剧增的城市正好派上用场。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命运的戏剧性转折,造就了邬达克辉煌的建筑师生涯。当时的上海是冒险家和建筑师的天堂。功底扎实的邬达克从绘图员做起,迅速崭露头角,几年后就当上了美商克利洋行的合伙人,1925年在外滩创办了自己的事务所。
1930年代是邬达克职业生涯的黄金时期,他设计了让自己一举成名的三个标志性建筑--远东第一高楼国际饭店、远东第一影院大光明电影院和俗称“绿房子”的远东第一豪宅铜仁路吴同文住宅。其中国际饭店一项足以让他名垂青史。这座装饰艺术派风格的摩天楼,在中国保持建筑高度纪录近半个世纪,一直被视为上海的城市地标。
据《大陆报》报道,由于上海的土地由江海淤积的泥沙形成,大多数建筑都会发生沉降,所以监管租界工程的工部局在国际饭店之前从来没有批准过建造这么高的大楼。他们提出如沉降风险、火灾隐患等种种借口,而业主对这个高度也有顾虑。
邬达克竭尽所能,他先让储蓄会的业主相信,建造摩天楼不仅是可行的,而且在地价昂贵的上海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得到业主的认可后,他又与工部局展开周旋,承诺从技术上消除各类安全隐患,如增加消防喷头和使用高质量的钢材,最终让方案通过审批,国际饭店得以顺利建成。
“对于建筑师邬达克来说,这是一场长期而艰难的战斗,但最终他获得了胜利。看看这个漂亮的堪称技术典范的工程,谁不会为邬达克先生这开拓性的工作而喝彩?毫无疑问其他人会接着去建造一座座摩天楼,而他们肯定也会回头看看国际饭店这个最好的‘鼻祖’。”报道写道。
邬达克用400根33米长的美国松木桩来夯实国际饭店的地基,又克服了大量技术困难,终于在土质松软的上海第一次建成了这么高的建筑。但是,开工前的这场“战斗”的难度,恐怕不亚于这复杂的地基工程。
纽约大都市风的文化移植
国际饭店轮廓修长,顶部层层收进,楼顶好似去掉顶端的金字塔,雄心勃勃地指向天空。建筑的造型是纽约摩天楼惯用的手法,强调垂直线条。立面是防霜的深棕色耐火砖,塑造了国际饭店深色而高雅的经典形象。
四行储蓄会壮丽的营业大厅位于底层,柱子由黑色玻璃包裹,楼上休息厅的墙面镶板则是乌木和黑色大理石制成,天花板呈现抛光的橙黄色。在这里客人们可以坐在愉悦的空调环境里,一边享用饮料,一边观看赛马比赛。
客房的家具均用进口核桃木和柚木制成。14层有举办庆典和私人派对用的沙龙和烧烤屋,通往一个巨大的景观露台。15到19层都是为贵宾客人设计的套房,储蓄会主任吴鼎昌的套房就在19层。这些套房所用家具陈设极尽奢华,足以满足到访上海的名流们的需要。
上海要建摩天大楼是受到美国影响。据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刘刚副教授介绍,1929年大萧条之前全世界都洋溢着乐观情绪,上海的经济很蓬勃,中国政治也进入了短暂的相对稳定的黄金时期。这一时期的财富积累和文化繁荣都是上海摩天的动力。从19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上海有一种长高的氛围,一批著名高层建筑纷纷涌现,如峻岭公寓(现锦江饭店贵宾楼)、毕卡第公寓(现衡山宾馆)和沙逊大厦(现和平饭店),国际饭店也是其中之一。
邬达克设计国际饭店的灵感很可能缘于1929年大萧条前夕的美国之行。他是一个勤奋认真的人,从年轻时代起每到一地旅游都要记大量笔记和建筑素描,以积累设计素材。1921年的意大利之行他就留下了800张照片和绘满图的素描本。
1924年他给打算做建筑师的小弟弟格萨Geza写了一封家书,建议弟弟对故乡小城做一个仔细的素描,“那么你就能掌握使用铅笔的技巧了。先素描主要的点,增加一些阴影然后你就有建筑师需要的东西了。铅笔是最好的,因为当你突然有想法的时候不需要去找墨水、钢笔或者毛笔。你可以用铅笔快速地记录。用4B或者5B的软性铅笔和橡皮来素描。你看我在这里就用这样的软性铅笔来谋生。有些人想要一座房子,有的想要家具和室内设计,我不过为他们绘制想法罢了。”
任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访问学者期间,刘刚教授发现邬达克灵感的直接来源很可能是位于纽约暖炉大厦(American Radiator Building)的布赖恩特公园酒店(Bryant Park Hotel)。
他说,位于美国公共图书馆附近的这家酒店,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褐色面砖饰面这样的细节特征,都与上海国际饭店有着亲切的姐妹关系,只是规模略小而已。
“邬达克所看到的1920年代纽约大都市景象是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理冲击。他会感觉到一种力量、一种雄心,对未来有更多的一份自信。这份对于未来和城市的崇拜,对于普通人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刘教授说。
但他认为,邬达克对于纽约大都市风的这种拷贝是加入,并非顺从和服从。
“邬达克是一个聪明的建筑师。他把纽约酒店的形体进行了一定简化以适应国际饭店位于跑马场的基地,这么做把这种建筑类型宏伟的潜力更强地释放了出来。他捕捉了此类建筑的精华,进行文化移植。他是加入了这种趋势,而不是简单拷贝。”刘刚教授评价道。
国际饭店连接了我们的过去与未来
除了《大陆报》,国际饭店开张的消息在上海的报章上广泛报道,如英文《字林西报》(North-China Daily News)、《上海泰晤士报周日版》(Shanghai Sunday Times)、《德意志上海报》(Deutsche Shanghai Zeitung)和许多中文报纸。当代著名建筑师贝聿铭曾在一次采访中承认,他对建筑的热爱缘于童年时一次骑车路过静安寺路(现南京西路)。他看见工人们正在为国际饭店挖地基,以建造这幢高达22层的建筑。
《邬达克》传记作者、意大利建筑历史学者Luca Poncellini认为国际饭店凝聚了邬达克的各种天赋,是其建筑师生涯的巅峰之作,而国际饭店的落成让上海渴望摩天大楼的梦想成为现实。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就像现在一样)摩天大楼是现代化的标志,象征了一个城市在国际舞台上的权势与成功。国际饭店楼顶飘扬的旗帜不仅标志着上海城市的最高点,同时表明这座城市开始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去征服新的荣耀的高点……几十年来的梦想将由这座新近落成的壮美建筑来实现了。建筑大胆的高度及各处的配置显然反映了这个摩登时代……虽然与纽约、华盛顿和其他美国城市的摩天楼相比,国际饭店只有其几分之一的高度,但却是东半球--从伦敦到巴黎,建造过的最高的大楼,确实值得称道。”LucaPoncellini在书中写道。
1934年《大陆报》的报道也认为国际饭店是将上海由一座普通城市向“领先城市”提升的第一步。
“今天一座摩天大楼是真正的现代化的标志,因为它需要多种最新的技术设备来实现。打个比方,建造它所需的20世纪技术和工艺,就好像2500年前埃及造金字塔和2000年前中国造长城所需要的一样。”报道写道。
继国际饭店之后,邬达克接到几个摩天楼设计项目,但因为1935年银元危机和1937年淞沪抗战爆发等原因最终无一付诸实施。至今,邬达克的档案中还躺着这些摩天大楼的图纸,包括一个拟为轮船招商局在外滩建造的40层大楼。如果这座巨厦建成,外滩就不是今天的模样。
而由于战乱、政治动乱和经济等原因,国际饭店建成后近半个世纪上海再未建这么高的大楼。国际饭店作为上海的“第一高度”一直持续到1983年上海宾馆建成。此后,高楼大厦像雨后春笋一样在这座昔日的摩登之都拔地而起。
据上海统计年鉴,1990年上海高于20层楼的建筑只有100多幢,到2000年就剧增到3754幢,而到2012年更是有7402幢之多。几个月后,位于浦东陆家嘴的上海中心则高达632米。
“国际饭店连接了我们的过去与未来,”刘刚教授说,“中国人是需要鼓舞的。摩天楼激励我们努力奋斗。但看到外国人拍的照片,上海中心城区高楼密密麻麻,出现大面积就像插花一样建高层建筑的城市景观。这种有些随机性的行为值得批判,对于未来的城市和生活环境有什么影响?历史积压能量的反弹,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把上海塑造成独特、繁荣、stunning(英文,意:令人震惊的)的城市。对此,我们有很多困惑,要更理性地思考,如何实现平衡发展,建设一个真正的bettercity(英文,意:更美好的城市,来自2010年上海世博会主题)。”
1947年时局动荡,邬达克没有通知任何朋友,放弃了在上海所有的不动产,带着家人突然离开上海,先赴瑞士,晚年移居美国,1958年在加州因心脏病去世。邬达克离开上海后再也没有回到这座城市,也彻底放弃了建筑事业。晚年他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谋到教职,人生的最后10年都在大学图书馆里安静地从事一直热爱的宗教与考古研究。邬达克就这么挥一挥衣袖,仿佛上海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邬达克的名字渐渐被这座城市遗忘了,直到近年关注历史建筑的人越来越多,邬达克才重新“热”了起来。2010上海世博会时,甚至匈牙利和斯洛伐克两个国家都“争夺”邬达克,声称是他的祖国。这是因为他的出生地拜斯特尔原属奥匈帝国,今天在斯洛伐克境内。
1949年,国际饭店收归国有,成为上海仅有的6家可以接待外宾的饭店之一。饭店在1988年和1997年历经2次大修,如今是锦江集团旗下的一家四星级酒店,2006年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据1979年到酒店工作至今的梁建洲回忆,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国际饭店一房难求,常常要靠“关系”才能入住。而最让这位老员工骄傲的,就是国际饭店的名字和功能一直未变。80年来,这里一直是国际饭店。
1950年,上海市测绘部门以国际饭店楼顶旗杆为原点,确立了上海城市平面坐标系。几年前酒店在大堂用一个美丽的装置将原点位置标出,供人欣赏。
刘刚教授认为国际饭店代表了上海这座城市的发展历程。矗立在上海城市坐标中心的它既是一枚巨大的感叹号,也是一个问号。在国际饭店落成80周年之际,也许这座中国第一摩天楼正是一个新的原点,让人深思这座城市的历史与未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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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建筑的传奇人物邬达克
邬达克,国际著名建筑设计师。
1893年1月8日出生于奥匈帝国拜斯特尔(今斯洛伐克的班斯卡·比斯特里察),1914年毕业于布达佩斯的匈牙利皇家约瑟夫技术大学建筑系。
一战爆发后,邬达克被征入伍,在对俄作战前线被俘,押至西伯利亚战俘营。一战结束后,奥匈帝国解体,本已在遣返途中的他,因时局的混乱有家难归。凭建筑师一技之长,几经辗转,于1918年逃至上海。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房地产和建筑业蓬勃发展。邬达克从美商克里洋行的绘图员做起,不久即升任洋行合伙人。仅仅7年后,他即自立门户。他孜孜不倦地学习、吸收和引进欧美最新的建筑理念、技术和设施设备,获得了中国新贵们的信任。
至1947年离开上海时,邬达克设计建成了包括远东第一高楼--国际饭店、远东第一影院--大光明电影院、远东第一豪宅--吴同文住宅、远东最豪华医院--宏恩医院、中国知名学府交通大学的扩建规划及其工程馆、旧上海三大外侨俱乐部之一的上海美国总会、中国最大的啤酒厂--联合啤酒厂等。
而高达83.8米的国际饭店,一经落成即被各界认为上海“终于有了与城市地位相称的摩登高楼”,同时也登上了国际知名建筑期刊,奠定了邬达克在上海建筑史上的地位。
1947年邬达克离沪赴瑞士小住,后又去美国定居,1958年因心脏病去世。
据不完全统计,这位建筑设计师在上海共主持过五十几个项目、100多栋单体建筑,其中大部分保留着,且近一半被保护。鉴于上海在近现代中国的地位,他同时在中国建筑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文|《小康》特约撰稿 乔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