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和你分开

　　第一次哼着歌哄我入睡，第一次陪我上领奖台，第一次当我的广播听众……姥爷的无数个“第一次”都为我而做。30年后，我终于为他送上了“和外孙女的第一次旅行”。

　　等了20年

　　“你姥爷想去西安想了好多年。”闲聊中，妈妈无意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心动。带姥爷去西安，也许是我们为他做的第一件有意义的事。

　　出发前，收拾行李的事由姥姥和我负责。无所事事的姥爷对着电视有些坐立不安，不时出现在卧室门口，紧张地提醒我们带齐需要的东西。他20年没出过门了。上一次旅行是他带我去北京，那时的姥爷头发还没白，耳朵还没背，身子还很硬朗，而我只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儿。20年过去，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颠了个过儿。

　　到达西安的清晨，天空飘着小雨，火车站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擦肩而过的旅人、巡视的保安、招揽生意的黑车司机……任何一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陌生人，都引起他的警惕。

　　姥爷熟悉的是封闭的环境，比如房间和车厢，隔开外面日新月异的城市，他才能感到安全。我明白，他其实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可他更害怕走出去后发现自己早已被世界遗忘。

　　入夜，我担心姥爷换了地方睡不好，悄悄给隔壁房间的老公打去电话。 “姥爷已经睡着了。”老公的回答出乎意料。

　　“这是我睡得最香的几个晚上。”后来姥爷偷偷告诉我。像孩子得到新奇的玩具，他的每道皱纹里都装满了满足。

　　拍一张合影

　　华清池、兵马俑、大雁塔……所有该去的景点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姥爷看风景，也看老公背着的沉甸甸的背包。

　　他不习惯被如此照顾，什么都不拿，反而成了姥爷的心理负担。好几次他都快步走近老公，想从他身上把包拿下来自己背，“我的包该我自己拿。”

　　他全然忘了自己82岁的高龄，忘记自己理当被我们照顾。老人最怕的是自己什么事都干不了，也许被照顾对姥爷而言，意味着给晚辈增加麻烦和显示出自己不中用的残酷事实。

　　在博物馆中途休息时，老公把包放在座位上去给我们买水，姥爷终于趁机拿回了自己的包。他把包当作宝贝护着，无论我们如何劝说都不愿交出来，“太沉了，太沉了。你们一路上太累了。”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有闲情关注风景和包之外的事。

　　“咱们仨还没有一起合影呢。”当我们准备离开古老的明城墙时，姥爷突然叫住我俩。外孙女婿一路为他拍照，却没顾上给自己拍一张，他一直惦记着这事。

　　我们并排站在城墙前，老公站在一边，伸长手臂搂着我和姥爷。姥爷脸上已泛出疲倦，可当摄影师正准备按下快门时，姥爷摆手阻止了他：“请等一下。”

　　他摘下帽子，用掌心抹了抹头发，低头仔细拉了拉衣角，把旅途的疲倦从这些动作里拂去，然后示意对方：“可以了。”

　　害怕和你分开

　　在回程的公交车上，一个年轻人给姥爷让座，还没等他坐定，人群就把我和老公挤到车厢另一边。

　　我们和姥爷隔着人群，只能交换简单的对话和表情来安抚对方。可他的表情越来越慌张，始终侧坐着，回头看着我俩。当有人把我们挤得东倒西歪时，他的双手不由得扶着前排座位，一脸担忧，一副下一秒就要站起来抓住我们的样子。

　　每次短暂的分开，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买回程火车票时，我们在售票大厅找了一个位置让姥爷坐下，然后老公去买票，我去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我又看到了这个不安的老小孩儿——他枯瘦的身影缩成了一个点儿，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身子微微弓起，右手腕上挎着他一直拎着的小包，怀里紧紧抱着老公的背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里流露出无助的孤独感。他努力睁大眼睛，不停地向人群张望，搜寻我们的身影。

　　“姥爷。”我高声喊。姥爷循着声音回头找我，见到我的那一刻，他咧开嘴，如释重负，仿佛丢失的宝贝失而复得，笑得特别开心。

　　我在他身旁坐下，习惯性地把头靠在他肩上，心被姥爷刚才的表情刺得隐隐作痛。

　　回家的火车上，姥爷拉着我的手说：“媛媛，明年我想下扬州，那里还有我的几个老同学，我想去看看他们，我们都老喽，指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没问题，姥爷，明年我们俩还陪着您一起去。”老公抢先说出了我想说的话。那一晚，躺在火车的卧铺上，我梦见了20年前的北京。

　　那时他不曾老去，我不曾长大，大手牵小手，那是我们在亲情里最美的年华。

　　明媛

　　（摘自《家人》201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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