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里

  • 来源:小康
  • 关键字:春节,农忙,长江
  • 发布时间:2015-08-07 09:40

  我离开家乡,漂泊千里,一走就是几十年。可每当我想起父母亲,便想起那些当年的邻里乡亲和那些往事……

  1972年春节过了没多久,母亲就走了,永远地走了!

  母亲的灵柩在家里停放了三天。白天,邻居大妈、大嫂来了,里里外外帮着收拾,把母亲的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虽然谈不上讲究,但也是里外三新,大家一针一线亲手做的。晚上,邻居的大叔、大哥下了工,纷纷来了。大家围坐喝茶,商量如何上山,陪父亲摆龙门阵。

  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排了足足半里多长,其中,一半是邻居。就要启灵了,我端起酒碗向抬灵柩的八个壮汉敬酒:“多谢各位大哥为我母亲送行!”几位大哥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老邻居了,别客气!”

  是啊,母亲从大山中走出来,在这个小镇一住就是四十多年。初时邻居们称她幺嫂,后来叫她幺娘,再后来就呼她幺婆了。四十多年,在我的记忆中,周围邻里几乎还是那些人家。不过,当年的孩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又有了孩子;当年的叔叔婶婶,如今都做了爷爷奶奶。

  我家住的是临街的一间房。左邻右舍,街对面的乡亲,不少人说是看着我出生的。从我家往里走,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中间是一个很大的石场坝,四周和里外住了十多户人家。穿过院子就到了长江边。我的干妈就住在院子里。

  听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干巴巴的,很瘦弱。那时候,家里本来就穷,加上兵荒马乱的,日子很艰难。母亲的奶不足,可我的嘴又很刁,不吃别人的奶。母亲便说,“我儿子吃谁的奶,就认她当干妈。”院子里的向幺妈正在哺乳期,听了哈哈一笑:“让我来试试!”没想到我很乖,不但没哭闹,反而饱饱地吃了一顿。从此,我便有了干妈。

  干妈家也很穷。干爹是个抬滑竿的,挣不了几个钱,还三天两头没生意,家里孩子又多。农忙的时候,母亲和干妈常常结伴到乡下打短工,收小春、刨花生、挖红苕……打短工要自带午饭。吃午饭的时候,母亲常把自己的饭拨给干妈一半:“干活路不吃饱不行!”平日里,家里吃点什么好的,妈也要盛上一碗:“三儿,端去给干妈尝尝!”

  我大了些,对门的何幺妈给我讲了些事。我1942年出生,正是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候,又赶上日本飞机炸四川。刚生我没几天,母亲便抱着我跑警报。警报一响,乡亲们便扶老携幼往镇子后边的山上跑,有时候在山上的林子里一躲就是大半天。李家的孩子没带吃的,张家大妈给他分点儿。王家有人发烧了,旁边的人马上掏出自己带的药。说起那些日子,何幺妈很感慨:“那日子,要是没有邻里间相帮,怎么过啊!”

  那一年,隔壁的万三姐要分娩了,她丈夫姚二哥外出打工不在家。母亲过去忙了一夜,天亮才回来。看着一身疲惫的母亲,父亲关切地问:“怎么样了?”母亲道:“是立生。我们老姐妹几个弄了一夜,总算母子平安。”我很吃惊:母亲居然会接生!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没医生,女人生孩子,都是互相接生的。干妈告诉我:“你妈接生很在行,左邻右舍她帮着接生的孩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有一年农历腊月二十九,父亲和几个邻居下乡挑谷子。天黑了,下起雨来。在过一座独木桥的时候,父亲不慎滑倒,掉入冰冷的江里。母亲和我们闻讯,急得像火上了房。没等我们说什么,邻居们组织了七八个中年汉子和小伙子,打着火把就奔出事地点去了。他们找了大半夜,直到父亲平安回家。事后,大家在我家连热水都没有喝一口,就各自回家了。母亲含着热泪道:“远亲不如近邻啊!”

  过了正月十五,俗话说“火烧门前纸,大的做生意,小的捡狗屎”,人们都开始做各自的营生了。不料,刚到月底,隔壁姚二哥的大儿子突然得了重病。孩子高烧不退,昏昏迷迷,十分危险。可是,姚二哥不在家,在三十里外的新桥抬石头。大家决定派人给二哥送信,可是,成年男人都不在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去。母亲对我说:“三儿,你去给二哥送个信吧。”众人有点犹豫;“刚十来岁的孩子,又没有去过新桥,过河爬山的,行吗?”我说:“行!我能找到二哥。”母亲给我加了一件衣服,又包了一块干粮,摸摸我的头说:“去吧!”母亲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

  说实话,一个人独自在乡间走三十里路,这还是第一回,我不免有些紧张。从家到石口子,十五里,我是认得路的。在石口子乘小船过了永宁河,剩下的十五里路得边走边问了。初春,虽然山林已经醒了,伸着懒腰,深绿中透出了淡淡的鹅黄,但是山里还有几分寒意。我打了一个寒颤,在路边捡起一根不长的竹竿,舞了几下,加快了脚步。开始爬山了,四下无人,我小声地唱了起来:“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是新少年的先锋……”不知是在壮胆,还是在加油。

  大约在下午两三点钟,我找到了正在抬石头的二哥。二哥见了我,大吃一惊,“老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二哥二话没说,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拉着我就往回赶。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母亲一边给我端上晚饭,一边说:“我们三儿能给大人分忧了!”我心里也有几分得意。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听说老家的院子要扒了盖楼房,我回去看望邻里。父母辈的人,大多已经作古,何幺妈还健在,张五哥五嫂、徐大姐……大家奔走相告:“高老三回来了!”院子的堂屋前一下围了好多人,七嘴八舌,道长问短:“老三,听说你出息了,当了个啥呀?”“我说嘛,人看从小,马看蹄爪,不管老三当了啥,都不会不认我这个五哥!”“老三,你媳妇是干啥子的呀?”……已经日落西山,但家常话像长江水,仍然滔滔不绝。

  我离开家乡,漂泊千里,一走就是几十年。可每当我想起父母亲,便想起那些当年的邻里乡亲和那些往事……

  文|云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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