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人生

  人恰恰是有了外在的目的和价值,永远在他人的眼光里去意识和衡量自身的存在,荣亦心惊,辱亦心惊,才失去了他的自由,而陷入无穷的痛苦和焦虑

  《庄子·在宥》篇有一则寓言:

  云将在东方遇到鸿蒙,见他正拍着腿跳跃游行。云将肃然恭立,问道:“先生是谁?为何来到这里?”鸿蒙跳跃不止,回答一声“遨游!”云将说:“我想请教一个问题。”鸿蒙仰面看他一眼,发出一声:“吁!”云将问:“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失序。如今我想要融合六气的精华来养育万物,应该怎么做?”鸿蒙拍着腿跳跃着,掉过头说一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三年后,云将又在宋国的原野上遇见鸿蒙,心中大喜,快步上前叩头行礼,希望鸿蒙指点他。鸿蒙说:“随意漂游,不知道有何追求;任心狂放,不知去向何方,无拘无束,游于无穷。我又知道什么!”

  这则寓言中的人名具有象征意义。“云将”,意为“云气的主将”,代表一个有所为的人物;“鸿蒙”,意为自然中的元气,代表一个无所为的人物。寓言包含着无为而治的道理,同时也显示了庄子一种特别的认识,即把游戏状态描绘为人生的至高境界。

  游戏和其他一切人类行为的区别,是游戏除了当下的快感和满足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也不创造任何价值。一群孩子在海滩上堆沙成器,玩得兴高采烈,忘乎所以,在那一时一刻,沙器便是他们生命的全部。转首之间,他们就把这一切扔下不顾。因为沙器只是在游戏中才有意味。当游戏结束时,沙器实质上已不复存在了。

  小孩的游戏好像是无聊的事情。但德国的文学家、哲学家席勒却说过:“只有当人成为完全的人时,他才游戏;也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当然席勒所说的游戏有更多的哲理意味,他是说当人们摆脱了任何外在与内在的压力去做一件自己高兴做的事情时,生命得以回复到本真的自由状态,生命的内容于是以美的形式呈现出来,这种“游戏”其实就是人生的艺术化。

  这和庄子的思想有很相近的地方。《庄子》首篇标名为 “逍遥游”,指的就是无所拘束而悠然自在的人生境界。而前引“鸿蒙”的描述,那种随意漂游,任心狂放,不知所求,不知何往的人生,同样意味着自由和美。

  没有任何目的也不追求任何价值的游戏人生值得作为一种至高的境界提出来吗?以庄子的观点看,所谓“目的” 无非是生命以外的某种对象,所谓“价值”无非是社会的各种认可。人在追求这一切时,其实是背离于生命自身。人原是自然的一部分,与天地万物,都是元气所化。自然何尝有什么“目的”,有什么“价值”?云飘飘然离开山冈,就那样离开而已,并不是要到哪里去;水活泼泼流向大海,也只是天性使然,未曾有什么追求。自然是自在自足的,不假外求,所以自然是和谐圆满的。人恰恰是有了外在的目的和价值,永远在他人的眼光里去意识和衡量自身的存在,荣亦心惊,辱亦心惊,才失去了他的自由,而陷入无穷的痛苦和焦虑。

  庄子喜欢用极端的方式阐述他的理论。他所说的“逍遥游”,乃是化同大道,游于天地六合之中,顺应自然的变化而变化,是一种绝对自由的境界。这种境界永远只能是想象之中的、纯粹精神性的存在。我们有时候可以感受到它,却不能将其落实在尘俗的世间。

  但这并不是说在有限程度上,游戏化、艺术化的生存方式不可能实现。譬如在旅游中,我们摆脱一切现实的利害,忘却社会所赋予的地位与身份,以超然的态度漂浮于人世,无所用心,任意去来,看云起水落,木叶飘飞,一无所得而满心欢喜,这时候,便很接近庄子所描绘的游戏人生。虽然我们最终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中去,就像旅游总归有结束,我们仍要面对柴米油盐、是非得失,度过一天天苦恼的日子。进一步说,即使在凡俗的生活中,在普普通通的劳作中,如果能够以自由的心态追求美的生命形态,也可以富于游戏的意味,艺术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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