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行矣孔璋莫旋反

  袁绍和曹操作战时,陈琳写了那篇著名的檄文。据说曹操正患头痛,读了这篇文字,出了一身汗,病也好了

  中学课本曾选《左传》中一段文章,记齐桓公伐楚事。管仲诘问楚国的过错,举了两件事,一是对王室的贡献不周到,二是当年周昭王南游,溺死在汉水,楚人有罪。这些话,都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表达得很客气。春秋是相斫时代,君主间的战争连绵不绝,而破口相骂的,几乎没有,即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汉代去古未远,旧风犹存。两汉之间,隗嚣写过一篇声讨王莽的檄文,较之前代,已觉言胜于理,不过还只是历数王莽的不端行为,而没有做人身攻击。至《汉书·王莽传》,说王莽“滔天虐民,穷凶极恶”,至于“紫色蛙声,余分闰位”,体格已渐趋卑下了。

  建安七子中的陈琳,本是广陵人。他曾在袁绍军中。袁绍和曹操作战时,陈琳写了那篇著名的檄文。据说曹操正患头痛,读了这篇文字,出了一身汗,病也好了。

  是什么让曹操如此动心呢?陈琳的檄文,声讨曹操的罪过,而不止于其身。先攻击曹操的祖父曹腾“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然后是他的父亲曹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最后,曹操是“赘阄遗丑”。曹腾是宦官,曹嵩是其养子。曹操的身世,说起来果然不太光彩,而汉末风气,最重出身,陈琳便从此处做文章,曹操出汗,为的便是这个了。

  当然,文中也历数了曹操的多项实际罪状,结论是自古的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为集人类罪恶之大成。类似的文字,后世多有,风气之开,虽然不能说是陈琳作其俑,但陈琳这篇文章的名气太大,至少算得上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战国后期起,战争比以前更残酷,而政治的堕落,相伴发生。大约每经一次惨烈的战事,人对自己的信心,就下降一些;汉末至魏晋间的思想解放,自然是拘束被打破所导致,但被打破的不可能只是对思想的拘束,首当其冲的还是行为。

  我们看看后代的进程。唐代骆宾王声讨武则天的檄文,也非常有名,不妨抄一点在这里: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虺蜴为心,豺狼成性??”

  这段污秽的文字,宣告新传统的成形(我们曾在当代见到的一些“批判”文字,就和这种传统有关)。骆宾王并不是第一个把檄文写得如此不堪的,在他前面,本已有些檄文,比如祖君彦给李密作的一篇骂隋朝的文章,写得十分刻毒,但骆宾王名气大,便成标志。

  唐已如此,后世更无足论。如清代曾国藩的《讨粤匪檄》,算是写得蕴藉一些的,仍一口一个“贼”、“凶逆”等,他的对手作的《讨满清诏》,则连骂“豺狼”、“狗彘”,宣布生擒者要割骨吸髓,杀死者要食肉寝皮。此时风气早成,大家骂来骂去的,不以为怪。

  后来曹操捉到陈琳,责问他为什么辱及先人。陈琳只好道歉。曹操珍爱他的文才,不再计较此事。陈琳后来又为曹操写过类似的檄文,以及《神武赋》之类的歌颂文字,曹操之不杀陈琳,也算是有远见了。

  陈琳的才能确实好,他的散体文章,放在建安七子中,也当在前列。而他也喜欢炫耀文采,有一次,袁绍与公孙瓒打仗,截下公孙瓒给儿子的一封信,让陈琳把信改写一番,仍送给公孙瓒的儿子,以行欺骗。这篇短简,陈琳写得曲曲折折,精健无比。假信也如此用足工夫,未免是件有趣的事。

  颜之推曾批评陈琳,给袁绍写文章,把曹操骂成豺狼,给曹操写文章,又把袁绍骂成毒蛇,虽然是被迫从命,“然亦文人之巨患也”。陈琳一生流落,亦不得已。当时天下多故,文人保全首领,已不容易,后世的太平人,对陈琳这样的人若责备过甚,是不知离乱中人的苦处了。陈琳活着时,已有人说他没有节概,他则说达人君子,相时立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他的诗赋,时露悲意,似乎另有心事,而未示诸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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