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歌开头有类似于文章引子的“门”,“门”越多孝歌规格就越高。有时主人会以提高酬劳为诱惑要求提高规格,但老高从来不为所动,他信守自己的职业道德: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从前,老家的村子里是没有名人的,尤其是“文化名人”。但后来,外地的专家把这里的孝歌鉴定成了文化。
于是,老高就被人们从记忆里翻了出来。没办法,十里八村的孝歌事业后继无人,几个半路出家吊儿郎当的后生总是有些不着调,村子里逢人办“白喜事”就总觉得缺了那么点意思。这时候,人们就觉得,老高应该算是一个文化名人,也许还可以算作半个艺术家呢。
按照老家的习俗,成年人去世,凡是有后人的,安葬之前都要唱孝歌。不过,唱孝歌虽然也是村里经济社会发展必须的一种职业,但地位却不高。当然,谁家都会有请唱孝歌的一天,请的时候,自然是恭恭敬敬,烟酒茶奉上,等“白喜事”办完,还得打发几个“喜钱”。但至于平时嘛,对孝歌歌者是可以不必在意的—谁叫他们是吃死人的饭呢。
但老高的出现,拉高了整个孝歌行业的水准。和所有孝歌歌者一样,老高唱孝歌也只是兼职。毕竟,村子就这么大,死人的事情不是每天都有,也没法养活一个全职的孝歌歌者。老高的正经职业是“砖匠”,专门给人添砖加瓦盖房子。在彼时水泥房还没有流行的年代,也算是一个吃香的职业。
老高是个有慧根、悟性极高的人,学什么像什么,做什么精什么,而且几乎无师自通。就拿“砖匠”的手艺来说,他从来没有拜师学艺,只是在别人家盖房子时,多看了几次,就慢慢领悟了其中的要领,很快成为“砖家”。由于技术出众,老高不但在村里很吃香,而且声名在外,周边数十里的村落都愿意请他去盖房。走村串乡盖房之时,老高无意中听到不同地方的孝歌,便暗自琢磨研究,学起了唱孝歌。
也许天生就是歌者的料,老高很快就学成出师。起初是给老歌者帮帮腔,在他们累了歇息的间隙,小小地展示一把自己的技艺。没想到,老高初出道,便赢得了喝彩。不多久,圈里圈外便都认可了他的唱功,他也就能够独行于灵堂为亡者吟唱了。
老高身高一米七八,眉清目秀,相貌堂堂。在身材普遍矮小的小山村,真可谓是鹤立鸡群,引人注目。还未开嗓,其风采便已领先其他歌者一大截。
当了多年的歌者,老高练就了一种特殊的本领:到现场一看逝者儿女的表现,基本就能看出他们在老人生前是否孝顺。在即兴自编自唱的环节,他会根据逝者后人的表现确定歌唱的主基调。如果后人很有孝心,他的唱词多半是安慰之词:“孝子哭得泪涟涟,唱段孝歌把人劝。孝子不必太伤感,生老病死古难全,油干灯尽是常事,且把亡者放心间。”若后人不孝,他的唱词则多是讽刺、劝导之词。当然,讽刺不是最终目的。讽刺完之后,老高会根据逝者的生平事迹来教育不孝子真心守孝。在他的歌声中,再平凡的逝者都变得不凡。
孝歌开头有类似于文章引子的“门”,“门”越多孝歌规格就越高。有时主人会以提高酬劳为诱惑要求提高规格,但老高从来不为所动,他信守自己的职业道德: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享誉村内外的老高当然不乏前来学艺的徒弟,但老高收徒弟的要求太高,最终没人能成为他的高足。唱功了得的老高没能唱多少年,就得了癌症。一生只为别人唱的老高想听听别人为自己唱一次孝歌。但没有歌者前来应允,拒绝的理由都差不多—在老高面前,没人唱得好孝歌。
老高无奈,只好自己唱来自己听。儿子算是有心,把老高给自己唱的孝歌录成了磁带。其中就有这么几句:“世人笑我太啰嗦,我恨岁月太蹉跎。人生好比一首歌,早早晚晚要刹啯(shá guó,鄂西方言,意为结束)。”老高刹啯的那一年,离50岁还差两个月。当老高的孝歌从磁带里钻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世上再无老高—最重要的是,村里没有了半个艺术家。
雁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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