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

　　【1】

　　如同在夜晚的船上，把一只装满萤火虫的瓶子丢进海洋的中心，它是负累。你为自救，只好舍弃手头的微光。你向着远处不知是否有岸的地方继续行船，没有了光，如同赴死，只求险中取胜。

　　郑之之来到汽车工程系的教室寻找她要找的人，这是她和曾勍初次遇见。在两节连上的大课的中场时分，她从文科楼跑过来，打曾勍的手机。没人接听。她走进他们的教室，听到“VIP日光浴学渣专区”那块儿的座位有一只手机在震铃。之之坐在那里等着曾勍。这时，老师回来了。

　　这个老师有种钟馗的气质，整个教室的鬼们立刻鸦雀无声，连咳嗽都压抑得体无完肤。被这阴森的气场震慑，之之觉得如果当场离开这间教室就会遭遇某种不幸。在上课铃的最后一声尾音结束前，曾勍回来了。

　　之之和曾勍并坐在教室里，开始笔谈。她在纸上写：“我是校网站的记者，我是中文系的。”他写：“哦，好像面熟。”她继续写：“这次校足球赛，你们汽车工程系的队名是什么，我到时候要采访你们队，制作视频。”

　　他想了想，写道：“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

　　他们两个的笔谈被老师发现了。老师把之之叫了起来：“你，是不是很久没来上过课了？我给你一个小问题，在怎样的情况下，即使气囊弹出，驾驶人也会丧命。你答答看。”

　　之之非常紧张，以至于她都忘了申辩一句“我不是这个系的”，她回答道：“如果没系好安全套的话……”

　　全场哄堂大笑。之之丢脸丢到汽车工程系的故事就这样传播开来。这个群众喜闻乐见的笑话导致郑之之成了全校男生的女神。后来校足球赛的网上直播点击率颇高，学校那个破网站都要崩溃了。同学们在收看的时候很想替之之把舌头抻平，她在镜头前说：“汽车工程系的‘红拟驴与逆女鱼与泥’队， 出场了。”

　　汽车工程系过关斩将，取得了球赛的冠军。之之辞去了校网站的工作，她说她要考研。事实上她只是不想太红了，势必要低调一段时间才好。有人查到她一个月内去图书馆自习16次，去校外餐馆进餐5次，点芋仔烧肉和水蒸蛋最多。其余时间她老实地吃食堂，每顿能吃三两米饭。红就是好啊，名利双收，有人匿名给她的饭卡充值，还有男生写来私信问可不可以一起看电影。

　　【2】

　　但是之之喜欢曾勍。上次那一面之缘并不是全部，后来还有故事。她在课上出糗，课还没结束。曾勍在纸上写道：“你得先走，不然下课后那些畜生一定会过来缠住你。”他指指右侧窗口，“你往左看，倒数第二扇窗是活页的，这里是二楼，你翻出去，踩住窗台，外面会有一辆园丁的农药车一直停在那里，你踩住那车之后再跳就不会受伤。”

　　之之趁老师不备翻了出去，可是那辆农药车百年不遇地开走了！她悬挂在教室二楼外，回到教室和跳下二楼都成了无法实现的梦想。这时，老师又回头写板书了，曾勍趁机翻窗，毫不犹豫跳下楼去。然后他张开怀抱，抬头看着之之，示意她跳。

　　她跳下去时把他扑倒，这时农药车优哉游哉地回来了，园丁见状，手里的药枪失控，滋了两人一身。曾勍拉起之之就跑。

　　跑出好远，曾勍说：“得去洗澡。”可是这两天学校开展节能，上午9点到12点不供水。他俩只好像落汤鸡一样去洗浴中心。之之进去洗澡，曾勍说，你等等。然后他脱掉外套，把里面没被农药淋湿的T恤扒下来扔给之之，“待会你先换这件吧，记得洗干净还我。”

　　之之洗完澡，曾勍已经走了。她穿着他那件印着一头驴的T恤走在街上，秋天的小风把头发吹得像一朵抖动的蒲公英。

　　她喜欢他是因为他当着她的面脱光上身却一点也不羞怯，他那么坦荡。她喜欢他这种童真鲁莽的气派。她喜欢他还因为在他脱光上身时她居然也没有脸红心跳，这是一种特别的感受，势必比单纯的肉体的喜欢来得更深刻。

　　纳博科夫有言：很多人分辨不出爱情，错把情欲当成爱情。之之很在意这话，时时警醒自己。要说找个帅哥谈个恋爱不算难事，但她要找的是真正的爱。志向远大。

　　【3】

　　之之把T恤洗好还给曾勍——从她穿着曾勍的T恤回到宿舍楼，到她换下这件T恤去洗干净，到这件衣服晾干，到她叠好它收到包里，到她化妆，到她下楼沿着最近的路线去往球场。36小时内，全校有几百双眼睛见证着，女神要去约会了。

　　之之在球场找到曾勍，他正大汗淋漓地踢球。他跑过来，接过那件干净的、用香皂仔细洗过的T恤，随手往脸上一抹，擦汗，说：“谢啦。”

　　“应该是我谢你。”之之说。

　　“随便。”

　　“我可以看你踢球吗？”

　　“可以啊，随便看。”

　　他的口头禅是“随便”。展现在之之面前的是一座未开发的森林，里面杂草丛生盘根错节野兽横行，曾勍就是居于其中的原始人。他每天只懂踢球，上课睡觉，考试挂科，开学补考。但是这些都不能影响之之对他的爱慕。秋天的傍晚，看不懂球的之之坐在看台，她的双脚渐渐被落叶埋住了。直到这个球场上所有的人都走了，曾勍踢够了，往回走，猛然路过之之身边，他居然吓得哇的一声大叫。“你吓死我了！”他叫道：“怎么你还在这里啊？”

　　然后他看到她被树叶埋住的脚，说：“你不仅大舌头，智商也很捉急。”

　　她说：“那就不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

　　他把她拉起来。他们的手没有再分开。

　　从此他们一起吃午饭。食堂中午有水果，吃橘子的时候，之之把籽吐到曾勍的餐盘里，曾勍把那些籽拨开，继续吃。之之说，喂，要是很久以后你和别人一起吃饭，她也这样，你会怎样啊。他笑了一下抬起头，说：我会给你发微信啊。

　　【4】

　　多年后，之之对男友说，今天有人给我发微信，约我吃饭，我要不要去呢？

　　男友没问是跟谁吃饭，为什么吃饭，吃多久。只笑笑说：你告诉我就说明没事儿，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就好。

　　这样，毕业两年，之之再次见到曾勍。曾勍还没有结婚。他说：“结婚得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行吧，我还没找到。”

　　曾勍吃几口菜，忽然又说：“不是没找到，是我错过了那个人。”

　　之之说：“从历史的眼光来看，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不小心认识过而已。”

　　她忽然想起他们在学校里的一些事。他们走在路上，看到榕树落了很多小种子。她喜欢踩。踩完了一棵树，就去找另一棵树来踩。他也帮她踩。在路过的人看来，这两个真的很像智障。

　　这是极小的、却极让人留恋的事件。再有就是他一直立志于把她教化成一位女足运动员。他每天训练她长跑，颠球，他觉得足球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她应该也去享受。她为博他高兴也练得很起劲儿，可是他还是骂她：“你没做对！你腿是不是有毛病！你怎么这么笨！”

　　他把她骂哭了。但是他只是觉得她好奇怪，好烦，教练教我时说得比这些狠，还会踹我窝心脚呢。他说。

　　直到有一次，他又去参赛了，这次是去参加全国大学生足球赛。他以这件事为荣，他搂着她，在她嘴上使劲亲一口，你一定要跟我去，你去不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吻。接完了她说：“不去。”“为什么？”“因为我要和你分手。”他愣了一下，笑了笑：“好啊，随便。”如此这般，他们分手了。并没有颠扑不破的分手理由，只是在那个吻里她忽然发现，他其实只是一个小孩子，同样是21岁，她自认她对情感理解得比他深刻得多。应了老人说的那句话，女孩子懂事早，男孩子要很久以后才开化，他们在和你们同样大的时候都是猴。

　　现在，这只孙悟空长大了，他特意来见她，诉说他的悔意。他的眼睛里那种怕被拒绝的惶恐，让之之很难过。他说：“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了，唉。可是，你毕竟还没有结婚，我还有机会，对吗？”

　　匆匆吃完那顿饭，之之坐在回家的地铁里，看着地铁玻璃反映的自己的模样，她也长大了很多，大到可以残忍地抛弃那些已经过去的负累、已无必要修复的关系，和没必要重续前缘的故人。

　　【5】

　　隔了一段时间，之之发现曾勍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你吓死我了，怎么你还在这里？”这话当年他也说过。他说：“我跳槽了，新公司离你公司两站路。”然后他每天中午发一个微信，传送餐馆名字，他点好的菜，等着她。他每天中午都很有诚意地请午饭。

　　之之跟男朋友说：“你看，他是不是疯了。”男朋友说：“要不要我出手帮你摆平。”“不用。”“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每天带饭，在办公室吃。”于是男朋友每天早上帮之之准备好便当。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一年那么久。之之遇到一份比较好的工作邀请，同时男友也打算换个城市发展，他们收拾了行李，离开了。从此以后，之之不再接曾勍的微信，删掉他的那一刻，她未尝不觉得可惜。一位旧相识，无法再爱他了，更无法做朋友。她想起小时候去山里玩，用玻璃瓶装满萤火虫想带回家。可是船行水上，那瓶子不小心掉进水里。对于之之的感情世界，曾勍曾是那微光，她爱情最初的火种。可是现在时代进步，她有打火机了，不需要那些小小的野火了。

　　之之和男朋友结婚了，他们有了小孩。他们并不是宽裕的家庭，请不起专门待小孩的阿姨，双方父母又年老多病，所以只好是之之辞去工作，成为一名全职太太。小孩是奇怪的东西，他让你甘心为之封闭全部的世界，消耗全部的能量。而一位母亲的能量，一再地向小孩输出，可是无法补给，因为小孩会一刻不停地需要你，以至之之渐有被掏空之感。从前之之每天都有阅读的习惯，至少两小时。从前之之还有一个远大梦想，是考文学史的研究生并且考博士。从前，之之还爱做手工，画水彩，摄影，看电影。现在小孩抱在怀里，她要换尿布，洗宝宝的衣服，喂宝宝吃奶，扒几口饭后，最多的娱乐是每天和宝宝一起看二十分钟的巧虎。

　　这些，作为一个母亲，应无怨无悔。

　　可是，作为小孩的父亲，之之的丈夫，他和之之走往不同的路线。他每天下班回家，倒在沙发上玩一会手机就睡着了。就像从前没小孩时那样。小孩蹒跚着走过来，拍他，爸爸，爸爸。他听不到。半夜，他睡完了，开始上网、看各种新闻，看下载的电影。他的世界一直是有营养供应的，他从未为了谁而输出更多。所以不满就来了，这也正是寻常夫妇的生存状况。之之会和丈夫吵吵架，又会因为小孩而和好。之之会在某些时候想起曾勍，如果是和曾勍生活在一起，会更好吗？她不用多想也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她去搜索曾勍的消息。看到他微博的那一刻，她吓一跳。原来他结婚了，并且也有了小孩。整个微博都是他做的菜啊，他被小孩当马骑啊，一家人上午去公园搭帐篷挂吊床打羽毛球啊，抱着小孩看水族馆啊……不能比较，也不用比较，之之只是叹气，曾勍一夜之间长大了。

　　【6】

　　在生日的那天，之之喝醉了，她给曾勍发了条私信：“可好？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

　　他很快回复了。“之之，一切都好，但愿你也一样。”

　　丈夫凑了过来问，你玩什么呢？他看到曾勍的名字。“哦，曾勍，你的老朋友。你们慢慢聊。对了，他是全职奶爸吗？你喜欢全职奶爸吗？要不以后你工作，我带孩子，怎么样？”

　　这话没带一丝怨怼夸张，之之的丈夫是一个情商很高说话也讲理的人，这是他的优点。他只是带上了一点醋意和一点恶意，暗示说，曾勍没什么出息，才当全职奶爸。

　　人生总有不满，人也总有不足。被人嫌弃，而后抛弃嫌弃自己的那个人，并不一定就完成了对决刺杀。反过来，那被抛弃的人，在痛苦中学会了长大，再来安慰此时失意的你，才是快意恩仇。人就是在这样的循环中走下去。

　　只是之之不知道的是，网络的对面，曾勍打出很长一段话又删掉了。“当年年少无知，有人告诉我，对女生要冷漠一点，这样她们才会更喜欢你。其实郑之之啊，是我先喜欢你的，你并不知道，有一天我看到你向我走来，你对我微笑，说：踢球去啊？我吓得球都掉到地上了。我知道你一定认错人了，或者只是发神经，但我从那天起开始喜欢你，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注意到我，如同演唱会看台上那些手举荧光棒的人，我总想拿到最亮、最美的荧光。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这是我为了吸引你狡尽脑汁想出的咒语，我觉得只要我们面对面念上三遍，就会哈哈大笑，从那时起我就可以开始追你。”

　　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红鲤鱼最终也许并不一定会和绿鲤鱼并结连理，相反，红鲤鱼和驴在一起，绿鲤鱼和另一头驴在一起。驴也有驴的故事，也有驴的憾恨，人世间不过如此。

　　文|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