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用力 越没用

　　1.

　　丁楠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了，毕业院校一般，简历不够丰富，竟然梦想成真，进了自己一直向往的这家文化公司。她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会是我”，也许那天穿的粉蓝裙子够漂亮，也许回答问题够机智，也许自己长得像面试官的前女友……

　　她不够自信，所以总胡思乱想。

　　上班的第一天，丁楠起了个早床，早早赶到公司，看看桶装水里的水够不够，大家桌面上有没有灰尘，她想起父亲总跟她说，每天早晨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人容易给老板留下好印象。所以，当老板走进来的时候，她已经一切收拾停当，坐在电脑前准备办公了，虽然她并不知道打开电脑要做什么。

　　丁楠的上司名叫徐智，大家习惯称他为徐老板。上班铃响后中，徐智走到丁楠桌旁，让她给大家做自我介绍，丁楠谦逊地介绍完自己，徐智说，今天我来得很早，但丁楠比我更早，我看到她正在给老郭擦桌子。坐在丁楠斜前方的老郭转头看了一眼丁楠，说：“以后别给我擦桌子了，我好不容易养点儿灰，好用手指头在上面练书法呢。”大家哈哈大笑。徐智也笑着拍拍丁楠的肩膀，示意她坐下。

　　丁楠可能是从这一刻开始就不喜欢老郭了。老郭其实一点儿也不老，比丁楠大不了5岁，整天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穿比鸡窝更乱的长裙，配一双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古旧白球鞋，人邋遢得要命，文字却很干净，写东西又快又好。丁楠没敢再去碰老郭的桌子，老郭倒时不时来招惹一下丁楠，偶尔在办公室大声说“怎么就我桌子最脏”，立刻有人看看丁楠，再看看老郭，说：“祝你书法练得越来越好。”

　　这样的话，丁楠就说不出来。她只能低着头，拼命地敲键盘，敲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什么。

　　2.

　　徐智第一次把丁楠单独叫进办公室，是夸她很努力，说自己看好她，希望她好好干。丁楠心里说不出的激动，心脏跳得咚咚响，回到自己座位上，半天平息不了，所以连大壮叫她都没听到。

　　大壮只好走到她桌前，问视频的剧本怎么还没有拿出来。丁楠连忙说，马上就给。打开电脑又开始修改。这个剧本，她已经做了两个星期，改了又改。拿给大壮的时候，心里觉得它已经是完美的。大壮看了看，提笔刷刷刷地改了好几处，有些竟然又改回了丁楠最初的想法。

　　大壮是丁楠临时的搭档，他们合作拍摄一个视频。剧本初稿由丁楠写，大壮一再叮嘱她，有问题要沟通，如今丁楠闷头写了两个星期，拿出来的东西并不让他满意。“这姑娘不太努力啊”，大壮心想。

　　剧本打回去给丁楠改。

　　当天晚上，大壮跟朋友吃完饭，快晚上十一点了，回办公室取东西，发现丁楠还在加班，一问，她已经连着加了5天班了。大壮在心里立刻修正自己下午对丁楠的判断，她不是不努力，是太努力了。

　　“下班跟朋友玩玩，其实不影响你的灵感。”大壮对丁楠说。

　　剧本最终的定稿还是大壮写的。他找老郭一起吃了个饭，大家边吃火锅，边聊了聊情节，然后一拍巴掌，就这么着了。

　　大壮对徐智说，丁楠的缺点是太认真了，徐智问：“认真不好吗？”大壮觉得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字斟句酌地说：“过于认真，有时候就会显得笨嘛。”

　　作为一名新员工，丁楠原本不应该承受那么多的瞩目，然而因为她过于努力，或者说努力的过于表面，大家都注意到了她，并且无意识地把看她的笑话当作了一种乐趣。

　　3.

　　公司人不多，关系比较简单，与客户吃饭基本上是倾巢出动。这一次，遇到了喜欢斗酒的客户。一大杯白酒端过来，徐智说不好意思，鄙人刚动了胃部手术，那人便将酒杯举到了坐了徐智旁边的丁楠面前。丁楠豪气地站起来，端起酒杯就把一杯白酒喝完了，徐智默默地在心里点了个赞，觉得公司常年止步不前的酒桌战斗力终于有了提升的空间。

　　回去的路上，丁楠吐了大壮一车。

　　第二天早晨，大壮请了一个小时假去洗车。“不能喝就不喝嘛。”他抱怨，丁楠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小声。

　　不久后，丁楠又醉了一次，第二天都没来上班。

　　“她不是挺能喝吗？”徐智问大壮。大壮嘴一打滑，把丁楠吐了自己一车的事给说了。“这姑娘别的都好，就是用力过猛，干什么事儿都太认真了。”大壮说。

　　徐智对丁楠的期望值一天天下降。

　　他不爽老郭很久了，她总是那么没精打采、特立独行、有气无力，除了分内的一亩三分地，对其他事、其他人都提不起精神。徐智原本希望丁楠可以在工作上与老郭抗衡，让老郭有点危机感，然而相处大半年下来，徐智发现还是老郭这样的员工最省心。她确实收着，有十分力只使八分，可她这八分力使出来，比丁楠的十分还顶用，她知道只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用功夫，而丁楠，她太希望被认可了，在任何一个领域，都全力以赴，结果成了没有明显短处，却也没有明显长处的人，你说她不是好员工吧，她确实是，但你说她是好员工吧，她又不顶什么事儿，久而久之，就有点儿鸡肋的意思了。

　　第三次一起喝酒，徐智为丁楠挡酒，回家胃疼，被老婆骂了一顿。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对丁楠说：“以后跟客户吃饭，你就说你不会喝酒，不许端杯，一杯都不行。”

　　丁楠委屈地看着徐智的背影，心想，我想努力为公司做点事，难道也有错？

　　4.

　　下一个剧本，徐智安排丁楠跟老郭搭档。

　　每天下班前，丁楠总问老郭要不要加班，老郭说加什么班啊，回家。到最后一个星期，丁楠急了，老郭才慢吞吞地说，今天下班开会。

　　开会也不正儿八经地在办公室，而是去了楼下的咖啡馆。老郭一边喝咖啡、吃拿破仑蛋糕，一边问丁楠的想法。丁楠从拎包里拿出一叠纸说，我写了，你看看。老郭窸窸窣窣地翻了一遍，说“你怎么这么用功？”丁楠正找词儿，想谦虚一下，老郭迅速补了一刀：用这些无用功。

　　然后老郭开始讲，每讲到一个关键的转折，就问丁楠有什么想法，丁楠摇摇头，老郭继续讲，两个小时过去，丁楠悄悄收起了自己的稿纸，是的，老郭讲得太精彩了，即使还没写出来，丁楠都觉得比自己写得好一百倍。

　　“你写一稿，我来改二稿？”老郭说。

　　“那怎么好意思，都是你的创意。”

　　“什么好不好意思，我们是搭档，再说你写的时候，完全可以加上自己的想法。”

　　老郭站起来的时候，哎哟叫了一声。丁楠问她怎么了，她说：“洗脚烫的，忘加凉水就把脚塞进盆儿里了。”

　　晚上，丁楠琢磨剧本的事儿，一把面条扔进了凉水锅，忽然想起老郭的脚，果真是一切看似漫不经心的成功，其实都是深思熟虑。

　　5.

　　有些人用力，是用给别人看的，而有些人用力，是用给自己看的。丁楠不得不承认，与老郭相比，她是庸俗的，她第一个到办公室，她加班，她不停地敲键盘，她与客户斗酒，她一半脑袋在想工作，另外一半却在想怎么表现自己，几乎没有哪一个时候，她是认认真真地琢磨如何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的，她最经常想到的问题其实是，老板在看着，或者老板会怎么看。

　　丁楠知道自己做了大半年，没有什么拿出手的东西，但因为她够认真，她自己的地位是稳固的，老板最多觉得她能力有问题，而不会觉得她态度有问题。

　　然而在今天晚上，当她把面条扔进冷水锅时，忍不住想，自己难道要一辈子做一个认真的笨蛋？当一个人的心思过多用于表现自己的用功，她其实很难静下心来思考如何将工作做好，这是两种不同的武功，两个不同的流派。职场小姑娘，认真一点就好，笨一点没关系，然而过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呢？

　　她打开电脑，认真地工作，回想老郭讲的剧本，一点一点把它们变成分镜头语言，不知不觉到了十二点。丁楠想，看来明天不能第一个到办公室了，不过她并不觉得不安，因为她知道今晚自己做了一件很棒的事，这个剧本比她以前写过的任何一个都好。

　　当你明白自己可以将某件事做得很漂亮，就不会在意你是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显得很用力了。

　　文|金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