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本是典来去

　　他曾把青春典当在一场微不足道的情事里。

　　小婴儿

　　西环路的太阳底下，郑倚眉扑哧笑了出来。

　　泰和押的门外依然高悬着红底白字镶金边的“押”字大招牌，门内还是那块齐人高的“押”字木版屏风，今天却因为多了一个小孩儿，少了平日的刻板和清冷。郑倚眉在木屏风后站了一会儿，看着孙宝生这么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左右不是的怂样，乐了。

　　孙宝生转过身，满脸通红，呼呼冒汗，胳肢窝前湿了一大片。二叔公板着一贯冷漠的面孔，不耐烦地呵斥孙宝生“去去去”，继续拨打算盘。另外两位穿着唐装的老先生也专心致志地清点典当物，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孙宝生无奈，只得抱着婴儿走进了内堂。

　　郑倚眉静悄悄跟了进去。

　　手忙脚乱喂了半碗粥水，婴儿终于安然入睡。郑倚眉和孙宝生长长舒了一口气，第一次体会到做爹妈的不易。当然，也让她稍稍感到自己如此糊弄爹爹实属不安。

　　闲下来，郑倚眉坐在小婴儿旁边，低头盯着小婴儿皴裂的小脸蛋，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孙宝生则在收拾乱成一堆的桌面。郑倚眉偷偷瞄他的背影一下，立刻收回目光。孙宝生悄悄看了郑家二小姐一眼，赶快又别开头。

　　被子

　　小婴儿在傍晚时分被其爹妈领回。办妥手续，二牛嫂收起哭哭啼啼，莫二牛也收起死狗般的蔫样，两人抱着孩子骂骂咧咧互相指责着走出了泰和行。

　　莫二牛赌瘾起，趁妻子回娘家，把妻子的陪嫁嫁妆——一个小巧的藏蓝小手镯拿来泰和行典当了，而且还把几个月大的女儿也留在了泰和行，一溜烟跑了。身为学徒的孙宝生照地址到了莫二牛家却没找着人，只得托邻居给二牛嫂带口讯。小婴儿在泰和行被郑倚眉和孙宝生笨手笨脚照顾了大半天，终于回到娘亲的怀抱。

　　夕阳里，郑倚眉闻着身上残留的婴儿香，在货楼天台恋恋不舍地目送莫二牛一家走远。

　　泰和行由两栋建筑物组合而成，前面是当铺，后面为碉楼似的四层高货楼。许多当物都是旧衣服、旧棉被、旧毛毯等大件物品，数量多且需要大的空间摆放，每层楼的货物总是堆放得密密麻麻。

　　孙宝生在天台里收晒了一天的旧棉被，时不时瞅瞅郑二小姐瘦削的背影，浑身是汗地把一张又一张的被子搬回货柜。目送走小婴儿后，郑倚眉捋起了衣袖，一声不吭地帮他一起搬。谁知垒得老高的被子毛毯排山倒海从货柜里掉出来，把她埋了个正着。孙宝生扒开一张张花红粉绿新旧不一的被子毛毯，揪出了笑疯了的郑倚眉。

　　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坐在棉堆上挨得很近很近。郑倚眉多希望这一出对视就是一辈子，直到，他们被旧棉被上的跳蚤咬了几口。

　　那一晚郑倚眉睡得辗转反侧，醒来满脸绯红。她不好意思跟人说，甚至不好意思仔细一点点回忆那个梦：梦里，她和孙宝生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婴儿，男耕女织，共挽鹿车，故剑情深。

　　哎，多羞！

　　冷巷

　　这一年郑倚眉17岁。学堂放假，爹娘的无暇顾及让她成了一只小野兔，用“老师要求我们写生活作业”作幌子，每天穿梭于家里与泰和行之间。当然，作业是假，见人是真。

　　泰和行是郑家的祖业，专注做当铺20年。由此积累起的财富，被郑倚眉的爹爹用各种把戏“借”去，或者被娘亲“借”来在麻将桌上散出去。因此郑倚眉没少见大伯和爹爹在后堂争吵。后来发展到，每当一见到大老爷和二老爷同时出现当铺，孙宝生就偷偷通知郑倚眉躲上天台，省得又无辜成了他们吵架时的箭靶。

　　这是香港重光后的第二年，重建的速度惊人：电车哐当哐当开得飞快，木匠风风火火修理栈桥，半岛纺纱厂纷纷复工，民用水上飞机降落在九龙湾。宋王台余下的圣山部分被政府铲平了用来重建启德机场，浅水湾泳滩的花式喷泉也准备重新开放迎客了。更多的难民从北面涌入香港，遍地是廉价劳动力，精明生意人随手能捡起的黄金。

　　入夜后，孙宝生常常在冷巷尽头等郑倚眉。冷巷是当铺和货楼之间的一条长长的窄道，主要是为了防火。冷巷尽头有两个小石墩，郑倚眉和孙宝生一人占据一个。抬起头，漫天的星斗只剩下一个扇斗可以窥视。

　　孙宝生告诉郑倚眉很多关于当铺的行规，例如“新物旧当”，一旦流落到当铺便成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甭管要典当的东西多么名贵，即便是新买的全新东西，到了当铺里，账房一定会写上“虫吃鼠咬”等字样。万一有什么闪失，把人家的东西弄丢，就可以以当票所写内容为依据，推诿扯皮，穷耍流氓。而且当票字迹不容易辨识，说得好听点叫“凤舞龙飞”，说得难听点叫“鬼画符”。也是防止以后有了纠纷，当票内容全都以当铺一方“为准”，可以信口雌黄。

　　郑倚眉听得咯咯直笑。

　　一般当客的当期都不会超过八个月，一旦超过也不会来赎了，因为加上利息当物已经不值钱了，到时不但赎不回钱，倒给当铺钱都不一定，所以也就“流当”算数。

　　郑倚眉歪着头问：流当岂不是很不划算？

　　不划算也没办法呀。在这个世道，普通家庭遇上天灾人祸捉襟见肘，有的甚至连几元的医药费都立时拿不出来，无奈只有当一些物品应急。

　　如果真的无法赎回来了，那也只能成为死当。孙宝生说。

　　手镯

　　次年春天，又一次在冷巷里见面时，孙宝生给郑倚眉变了一个小手镯出来，帮她戴在了手腕上。当物过了限期当主仍没有赎回，当铺便有权自行处理当品，此时的当物就叫“流当货”。孙宝生用了半个月薪水，在二叔公手里买下了这个小手镯。

　　“这个小手镯咋这么眼熟？”郑倚眉问。

　　“莫二牛的流当货呗。”

　　莫二牛，流当货，小婴儿……郑倚眉想起那晚那个春梦，脸刷刷红了。

　　幸好黑暗中，孙宝生什么都没看到。

　　她抬起头，在扇斗的天空里看见了三颗并排的星。哈，多像一对爱人牵着一个小孩儿。

　　孙宝生问她，你以后会接手泰和行吗？

　　郑倚眉摇了摇头。虽说泰和行是他们郑家的祖业，是爷爷留下的遗产，大家都有份，可她的父亲是庶出的二房，况且，当铺的生意说什么也不会落到她女儿家的手上。

　　孙宝生再问她，你有想过以后吗？

　　以后？郑倚眉还是摇摇头。她还真没仔细想过。读完书后，可能去银号做抄写，可能去洋行卖布，又或者……各种可能。她自知不是读书的料，赚钱的行当也不懂。她羞于说出口，其实她真的没什么大志，唯一的理想就是嫁给心爱的人，帮他洗衣做饭，擦汗锤骨，生养孩子。

　　“你有想过你的以后吗？”郑倚眉反问他。

　　“有啊，每天都在想。我想去南洋。”

　　“去干吗？”

　　“挣钱，挣面子。我想有好多钱，想倍儿有面子，像郑和一样。”

　　学郑和干吗？要那么多钱和面子来干吗？可郑倚眉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孙宝生就站起身跟着几个来通知他的小伙子向着同安码头跑走了。

　　听说今晚停靠在同安码头的广告号称“二月四日抵省，航行稳健，座位舒适”的西安轮着火了。孙宝生的父亲和兄长就在那码头做苦力。

　　海上

　　郑倚眉想告诉孙宝生，郑和是个太监，你学他干吗。郑倚眉想问问孙宝生，你要挣好多钱和倍儿有面子干吗，你要去南洋干吗？跑那么远，你的未来里有我吗？

　　可她没有机会问。这一晚，1947年的2月3日，发生了好多好多事。

　　趁着同安码头西安轮的熊熊大火，郑倚眉一家兵荒马乱地跳上了另一艘船。

　　父亲跟积怨已久的大伯一场激烈争吵后，终于下了要走的决心。趁着大伯和二叔公他们全部赶去同安码头查看寄发货物的“好时机”，父亲回泰和行卷走了所有的现金和珠宝。郑倚眉在这个阴冷的夜晚被父母连拖带拽挟持上了洋船，远赴美国。

　　郑倚眉在晃荡的船里吐得七荤八素，口水鼻涕粘了一脸。父亲和母亲躲在小船舱里愉快地数钱，没有把“看样子只是晕一下船而已”的郑倚眉放在眼内。

　　海上的星子明灭，忽明忽暗。那三颗并排的星还镶嵌在夜空，摇摇曳曳。郑倚眉在这明暗之中，脑子里翻来覆去惦记着的，是她没问出的问题，以及没得到的答案。

　　她不知道，此生她已经再也无法见到香港的满天星斗，与那个陪她在冷巷里抬头就望见扇斗天的人。

　　死当

　　2016年，香港。

　　祝小瑜不耐烦地挂掉洛杉矶父母的越洋电话，扔下手机，继续和闺蜜海吃胡喝。西环路有一家新餐馆开张，吃货祝小瑜当然不会不捧场。新餐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The Pawn”，就是“当铺”，顾名思义是将旧当铺改造而成的高级餐馆。

　　经修复后的当铺据说完全保留了原貌，门窗雕花﹑螺旋楼梯﹑中庭采光等建筑风格依然。狭长的票台、货架、器具、印章、当票、账簿、旧照片等，让走进来的人仿佛回到那遥远动荡的年代。陈旧得嘎吱嘎吱响的地板，看起来脏乎乎的墙壁，随便涂上些黑漆的玻璃窗，安过旧霓虹灯的痕迹，这些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而且又添设了精制的木椅、餐桌和华丽而安逸的照明。

　　这里的用餐价格偏贵，但却火爆异常，据说预订已排到了两个礼拜后。

　　餐馆二楼墙上有一块写字板，据说是从印尼回流的一个叫做Kevin的年轻人叙说了一段关于他的叔祖父曾在此当铺打工的辛酸史，以及机缘巧合之下他盘下这个地方来做生意的初衷。末了他写道，我的叔祖父为了救我的祖父而亡于一场轮船大火，我们将永远铭记他。

　　年轻食客们在写字板前摆各种姿势和45度角，开心自拍。祝小瑜怎会不明白这只是做生意的噱头？她笑笑，但还是侧过脸伸出剪刀手，配合着闺蜜的镜头。

　　照片里的祝小瑜年轻、漂亮，左手手腕上一个颇有些年岁的藏蓝色小手镯散发出幽幽的光。

　　祝小瑜不知，Kevin不知，这个手镯69年前曾经出现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有人曾经把青春典当在一场微不足道的情事里，却无人赎回，最后，成了一个死当。

　　当然也就无人得知，69年前一个阴冷的晚上，一位拿着藏蓝小手镯在冷巷里等人的小伙子，他有一个卑微而甜蜜的梦想，赚好多好多钱，倍儿有面子地迎娶一位读书赚钱都不行、一心只想做个好妻子的姑娘。他没有太多文化，但还是花了半天背熟了一句不知从哪儿抄来的情话，打算那晚念给那位姑娘听：

　　世间欢情迢迢，无论山长水远，有你，便是青天白头。

　　文|叶无双 编辑|简洁 设计|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