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池的大灾小难

　　有些人，成了彼此的遗憾，有些人，在遗憾中成就了彼此

　　5秒人生

　　上海，气温急降的11月，阳光从楼宇间射出来，画出奇异而瑰丽的光纹。吴尹坐在陈一加的车子里，喝一杯星巴克的星冰乐，后座上放着新买的驴牌水桶包。收音机里播的是陈医生的《你的背包》，陈一加低低地跟着合唱。有巨大的土方车驶过来，他侧头看了一眼，犹豫了5秒，后面一辆黑色别克见空并线超了车。后来，过弯道的时候，土方车倒了，黑色别克里的两男一女，被淹没在64吨的渣土之下。

　　好年轻。

　　吴尹只记他们好年轻，超车的一瞬，车子里的女孩还转头对自己放肆地笑。

　　后来，吴尹常想5秒钟与命运之间的关系。如果陈一加不是犹豫了5秒，他们可能就成了一种永恒。

　　那是2009年，世博开幕的前一年，上海像一片渐渐收尾的大工地，忙乱而尘土飞扬。据统计从11月19日起到12月1日止，奔忙在这座城市里的土方车在12天里带走了12条生命。

　　很久之后，徐启然问吴尹：“第一次见到有不爱喝星冰乐的女生呢。”

　　吴尹不想解释，其实她不只拒喝星巴克，还对所有庞大的物体感到害怕，不喜欢LV和不听陈医生的歌。

　　吴尹吸啊吸啊吸完一盒酸奶，说：“你见过多少女生？”

　　少女的裙子有多短

　　徐启然是吴尹的学长，追她有一段时间了。应该是2012年，大二，吴尹刚到女仆咖啡店做兼职。店开在校门口的动漫城里。咖啡豆子都是最便宜的，茶都是茶包泡的，简餐比起食堂大师傅厨艺也高明不了多少，性价比主要还是体现在萌妹子身上。

　　徐启然天天来捧场，点一杯沙冰，一坐一下午。没什么人的时候，店主就任由徐启然和吴尹搭讪。徐启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点咖啡？”

　　接着自问自答：“因为别的可以随便，但我对咖啡非常挑。不好的豆子入不了口。”

　　吴尹想起他对“星冰乐”的热爱，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只能摆温柔的女仆脸给他。

　　后来，徐启然又说：“你们这个裙子太短了。女生还是不要穿这么短。”

　　吴尹晃了晃厚厚的裙摆说：“短吗？比起以前差远了。”

　　徐启然问：“以前是有多前啊？”

　　其实，“以前”也没有多“前”，就在2009年。吴尹梳两根马尾，穿深蓝校服装。百褶格子短裙才是真心的短，过膝筒袜上面，还能露出一大段细长的腿。是温热的五月，夜风习习，她和同学ABC，坐在路边的夜宵店里吃香辣小龙虾。

　　那时候，小龙虾还是刚刚流行起来夜宵头牌，姑娘们冒着长痘的危险，暴吃4斤。结账的时候，老板陈一加说：“你们这裙子也太短了吧。”

　　吴尹往上提了提说：“这样好多了吧？”

　　林一加笑了，说：“小姑娘，不要太嚣张。”

　　这一年，吴尹16岁，充满了少女的无畏与嚣张。而林一加26岁，像一只懒怠的老猫看一只小猫露出刚刚冒尖儿的利爪与尖牙。

　　柔光林一加

　　同学A喜欢老花“驴”牌，同学B喜欢双C“吓尿”，同学C最爱“小马车”。同样是16岁，喜欢这些，就要付出一点代价。

　　吴尹听说这个代价就是陪大叔们说说话。可是后来，几个人拉拉扯扯去酒店的时候，才发觉可能有点扯了。

　　之前，他们喝过酒，唱过K，吴尹走路有点晃。一个男人拖着她往门里走，门童小哥贴心地帮忙拉开了门，脸上是一言难尽的笑。

　　吴尹心里还是明白的，可四肢不太听使唤。迷迷糊糊地听到身边的男人“哎呦”叫了一声，紧箍自己的手就松开了。她身子一软，跌进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吴尹是后来想起这一天才感到害怕的。当时她一点都不怕。她还能“嘻嘻”地笑出来说：“咦？是你啊。”

　　是林一加。惺忪醉眼给他加了层柔光滤镜。林一加把吴尹带去店里，一股一股小龙虾的香气，催她醒过来。林一加说：“小姑娘没有一点安全意识。这么晚不回家，没人管啊？”

　　吴尹呛他：“要你管！”

　　两个人静了一会儿，吴尹换了个姿势，说：“我爸在赞比亚，给我请了个小阿姨。”

　　林一加刚要问“你妈呢”，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又是找呛的问题。

　　可吴尹忽然转过头说：“我妈已谢世，户口调查完毕，该我问你了。”

　　月薪一盘小龙虾

　　有关林一加，其实真没什么好问的，除了是小龙虾店的老板，还是一家科技公司的程序员。他在遇到吴尹之前，已有三年没谈恋爱。不过遇到吴尹之后，他更谈不了恋爱了，因为基本所有空闲时间，都被吴尹粘住了。

　　吴尹还是穿极短的裙子，只是换了白短袜。头顶两条辫子，晃啊晃啊地穿梭在烟熏火燎的店里端盘子。

　　林一加说：“我没钱请你。”吴尹说：“来盘小龙虾也行。”

　　林一加说：“你不是聊天都收费的人么。”“没感情就收钱，有感情就收小龙虾。”

　　“小屁孩子懂毛感情。”

　　吴尹走到面前，解开衬衫一粒扣子，伸舌舔唇，说：“你是说我不成熟吗？”

　　林一加捂着眼睛说：“我cao，眼睛瞎了！”

　　林一加不敢承认，那一刻，他颤抖了。不只是身体，也是心里。他的恋爱早已进入前提时代。比如房子，比如车子，比如年薪，比如存款……

　　谈不好这些前提，就不好再谈感情。可吴尹的前提只要一盘小龙虾。炸花椒，辣椒，青葱，香蒜，老姜，咖喱，冰糖，生抽，老抽……滚油爆炒，大火收汁，剥脆热红壳，露出颤巍巍，粉嫩嫩的肉，足矣。

　　多年之后，吴尹回想起这一幕，总觉得这是扑倒林一加的机会。可毕竟她还只有16岁，无论多么张狂、野蛮、肆无忌惮，属性也都是一颗少女心。

　　无知而无惧的浪漫

　　有那么一段时间，吴尹觉得自己是在恋爱了。她退出了同学ABC的小圈子，独来独往。因为有爱情的人不需要朋友。她给林一加起了“01+”的数字代号，在微博里发又花痴又伤感的美句。有时，她坐在课堂里，会想林一加在干什么。会不会像她躲班主任那样躲避老板的目光；会不会像纠结几何题一样纠结一行程序写的够不够漂亮……她时时刻刻期待着下课之后，坐三站地铁去小龙虾店，听打杂的小四川喊她一声“小老板娘”。

　　是某个周六的傍晚，店里刚刚开始准备晚上的工作。陈一加抄着手，站在店门口。街道上是满满的夕阳。吴尹在他身旁，突然就带入了某个漫画的经典时空。她心血来潮地拉起林一加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说：“揉一揉。”

　　“干吗？”

　　“不要说干吗，要说小傻瓜之类的话。”

　　林一加随手抓了抓说：“蠢货！滚去端盘子。”

　　吴尹生气了，给他一拳，不解恨，又补了一脚。林一加不动，也不看她，站在那里微笑着，任她踢，任她打。

　　后来，吴尹在微博写，NMB，男人这样帅死了好不好！01+！等我长大了，你一定要来娶我。

　　16岁的女孩，使用“男人”和“娶我”等字眼儿，就可以自high到死在屏幕前。可是她们不知道，26岁的男人看了，心里就会“咯噔”一下，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他们有勇气承担一幢房子30年的贷款，却没胆量承载一个少女无知而无惧的浪漫。

　　长大了呢

　　2012年8月，动漫展，女仆店老板率众女仆前往宣传。徐启然全程陪同。那天刚好台风“海葵”过境。从展厅出来的时候，街道已被吹得闪闪发亮。出租车拦不到了，路边只停着一辆斯柯达打着双跳灯。

　　吴尹刚在微博上看到过，一些人开私家车出来义务接送下班的人回家。她顶着风走过去，碰运气地敲了敲窗车。于是运气就让她碰到了。车子里坐着的，是林一加。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不顾徐启然顶风狂追地姿态说：“开车。”

　　“去哪儿？”

　　“随便。”

　　林一加发动车子，在台风与暴雨中，漫无目的地全城游荡。这一夜4万株树木被吹倒，2万吨水果被吹落，7万亩菜田被淹没。吴尹像经历了一场末世，与陈一加重逢。

　　她问：“店还开着吗？”

　　“早不开了。”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你知道的吧……我……长大了呢。”

　　林一加把车子停在路边，伸出了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指环，在混黑中闪烁暗哑银芒。

　　那一天

　　有时，吴尹会梦到2009年的那一天。这个频率在重新见到林一加之后，变得频繁起来。

　　那一天，林一加带着她去买了一只LV的水桶包，路过星巴克的时候，买了星冰乐。吴尹感觉隐隐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可惜她猜错了方向。

　　林一加开着车，口气松淡地说：“吴尹，以后别来店里了。”

　　“为什么？”吴尹叫起来。

　　“明天……我要去相亲了。”

　　吴尹转头盯着他，说：“你给我买这个包，是想把我当什么？”

　　林一加说：“我给你买这个包，是不想你把我当什么。”

　　两个人都安静了，谁也不说话。收音机播起了《你的背包》，林一加喃喃的合着。吴尹咬了咬嘴唇，说：“我就问你一句话，有没有喜欢过我？”

　　林一加躲开吴尹的视线，转头向窗外，犹豫了5秒，一辆黑色别克见空并线超了车。

　　吴尹记得，有年轻的女孩飞掠过窗口，发出放肆的笑声。

　　如今她坐在2012年的车子里，问林一加：“以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林一加口气依旧，“现在回答还有意义吗？”

　　吴尹说：“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当初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论你爱与不爱，我们都已经埋在了一起。”

　　暴戾的雨点在车窗上击出沸腾的鼓点。

　　林一加笑了笑说：“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生啊，死啊，在一起啊，不在一起的。以后你就会知道，这些都没什么意义。”

　　吴尹整了整衣裙，拉开车门走下了车。林一加追下车，说：“喂！你疯了，回车上去。”

　　吴尹隔着大片的雨水对他喊：“01+！我回不去了！”

　　01+

　　2012年，台风过后，吴尹生了场大病，先是发烧，后是咳嗽。整整拖过一个月才恢复。那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恢复，不只是身体的，亦是心理的。她不再害怕庞然大物，不再拒绝星巴克和陈医生。她开始觉得驴牌也不错，当然，她还是买不起。

　　她发现，自己怕的也许不是那一场惨烈的车祸，而是即将车祸的爱情。

　　2013年，吴尹试着接纳了徐启然。那时候徐启然已经进“四大”实习。

　　他没时间天天腻着吴尹，于是距离产生了美。同是这一年，林一加携妻跑了四家著名医院，治疗不孕不育。都30岁了，没有孩子有点急。

　　2014年，吴尹的两根马尾变成了一根，裙子的长度也下放到膝盖之上。

　　她不觉得是自己“老”了，只是在大一这帮叽叽喳喳的学妹面前，少了一点锋锐与凌厉。年底的时候，徐启然劈腿了。前兆早就有了，但直到圣诞夜那天，才让吴尹抓到实锤。她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和伤心，所以就此推断自己可能不那么爱徐启然。

　　2015年，林一加成功跳槽，实现月薪翻一番的目标。然而6月上演大戏，股灾了呢。吴尹这等无产阶级毫无感觉，然而刚刚挤进中产的林一加就此赔尽身家。

　　两个月后，吴君进了家4A广告。名头响极了，力尽层层筛选才能拿offer。不过月薪到手只有4800。摔！也只能认了。

　　10月，林一加的妻子提出离婚。林一加理解她。他像在操场上跑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人生啊，尼玛！半夜三更，他喝了顿酒，一个人对着镜子絮絮叨叨地骂到早晨，睡着了。

　　2016年，吴尹升职。人漂亮，脑子又快，被重视是顺理成章。正式宣布那天，一帮朋友要吴尹请客。那已经是四月的尾声，小龙虾新鲜上市，入夜飘香。有人说知道一家新开的小店，味道好到绝杀。于是一帮人哄哄闹闹赶过去。

　　吴尹接了个电话，过来有点迟。朋友都已经进店了，老板正在门口搬灯箱。

　　吴尹看见灯箱上的店名，心就狂跳了。

　　它叫“01+”。

　　吴尹走到身后说：“老板，招服务员吗？”

　　老板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转身说：“招……”

　　这一年，她23岁，他33岁，他们依旧相差10岁，却有了历尽千帆的归宿感。

　　这座城市，每一年总要发生一些大灾小难，把两个人推在一起，又分开。有些人，成了彼此的遗憾，有些人，在遗憾中成就了彼此。其实，如果爱情注定相遇，不必埋在渣土之下，也是种流动的永恒。

　　文|岑桑 编辑|简洁 设计|Stephan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