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 一面小土墙沉在江底

  那一晚是她一生中看过的最好的良辰美景

  露从今夜白

  梦里熟悉的山路尚未走完,母亲拍拍曾红渝,说“到了”。

  曾红渝睁开眼,抬起头,四周蒙蒙的一片。

  听说,这个被薄薄的霜覆盖着南粤乡镇,从今天起就是她的故乡。

  乡亲们提着大包小包簇拥着下车的时候,曾红渝也被半推半就下了车。可在路边站了好一阵子,仍不见母亲和弟弟尾随而下。她重新跨上大巴,一步一步走回车厢尾部。见到母亲抱着熟睡的弟弟低头啜泣。

  她弱弱喊了一声“妈”。母亲举起模糊的红眼和她对望。

  这是1993年初冬的一个清晨,厚重,苍凉,清冷,寂寥。许多年后,曾红渝依然记得母亲那双模糊的红眼,与里面饱含的无奈与对未来的惊恐。那眼神太多含义,以致曾红渝日后每当孤单时,总会觉得那是一支无法躲开的寒箭,刺得人体无完肤。

  为了配合三峡大坝的建设,那一年,曾红渝一家和乡亲们带着老家的门牌号和家当,从重庆巫山迁居至一个南方小镇。

  作为第一批三峡移民,她和母亲、弟弟被安排到了一个移民安置点,开始了完全陌生的生活。

  悲壮的聚餐

  曾红渝再次见到龚伟,是一个多月后。龚伟比他们家迟了半个月出发,被安置在同一条村子的村尾。

  那是移民村的村民安定下来后的一次小规模聚餐。

  他们杀了鸡鸭,做了一桌子菜,几乎每个菜都放了劲辣的辣椒,还有阿姆特意做的巫山张氏三糕和翡翠凉粉。龚伟把一张印着“主动外迁,告别故土,贡献三峡”的红色条幅拿了出来,翻转铺在桌面上,一伙人把热气腾腾的肉菜放在上面。

  席间,张叔举杯向大家敬酒,说些壮志凌云的话。开始大家吃喝得很开心,后来随着酒意渐浓,有人唱起家乡的歌,乡愁迅速蔓延,有人伏在桌上嘤嘤哭了。

  曾红渝有点不知所措。她看着龚伟。

  龚伟今晚喝得有点兴奋,他咯噔跳上一张小凳子吆喝:“别这样,别这样!为了国家,咱们没法不主动外迁!在这里,条件各方面都比家乡那边好一点儿,这是好生活的开始!我们可以很快融入新生活的,一定可以!”说罢咕咚咕咚灌了两杯酒。

  有人继续喝酒,有人还是忍不住哭,满场酒气混杂着浓郁的辣味,这气息竟然沾了一点类似悲壮的味道。龚伟跳下凳子,拉着曾红渝的手跑进了夜色里。

  新生活

  要融入当地生活,并不像改变口味那么简单。移民们在这里开始新生活,遇到了许多困难。

  最难过的是语言关。像母亲这些年纪大一些的移民,对新语言不敏感,开口说粤语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在镇上,曾红渝的乡亲们只要一开口,就会被人认出是移民。

  母亲换上了当地人常穿的衣服,不再穿当年在家乡土里土气的大褂。她去镇里的市场买菜,肉菜贩子用粤语报价,她假装能听懂,以免被骗。她每次都刻意不说话,不管对方说多少钱,她一律递上5块,等对方找钱。

  她以为这样就能假装本地人,其实她不知道,本地人对这些移民很好辨认,他们每次买菜买肉总是买很多,拿回家储存着慢慢吃,但本地人贪新鲜,每次只买够吃一天的分量,而且喜欢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曾红渝在一所普通高中上高一。那是政府给予新移民的优惠政策之一,安排新移民的适龄子女入读相关的学校。曾红渝坐在教室的窗棂边托着腮,总是想着龚伟。她有点感激龚伟,给了她和她们家如此好的建议。现在的生活,是她移民之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在家乡那边,像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读完初中,家里就该给她物色婆家了。同学对她也没有排斥,尤其是爽朗活泼的女班长,领着她很快融进了班级的小圈子。

  时间久了,一向口齿伶俐的曾红渝很快就学会了简单的粤语。

  她常常想,能开始新生活的,不仅仅是龚伟,还有她。

  选择

  移民那一年,龚伟23岁。大专刚毕业,在巫山一家国营红砖厂工作。

  曾红渝和他家只隔了一堵矮矮的土墙。曾红渝没了父亲,龚伟没了母亲。小时候,他经常被鳏夫父亲醉酒后毒打,发誓长大后离开这里的念头是那些年支撑他走下去的最大动力。可大学没本事跑很远,毕业后也被分配到不远处的红砖厂,父亲也在他毕业那年匆匆去世,所以他又搬回了小土院居住。

  自小,曾红渝和龚伟就喜欢在土墙背后的石墩儿背对背而坐,石墩儿被他们坐得顺溜儿滑的。说不清爱情的种子是何时萌芽,也不记得是谁捅破那张薄薄的纸,反正,两颗心一直照耀着彼此。如果没有意外,这对青梅竹马的人儿就会谈谈情,拉拉手,结结婚什么的。然后推倒那面小土墙,把两个家拼成一个家。

  移民动员大会结束时,曾红曾渝惊慌失措地去找龚伟。她跨过矮矮的土墙,直奔他的里屋。她第一次产生沉重的不安,因为一切原有的规则即将被打破,而且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龚伟则显得很兴奋。他捋了捋曾红渝急得通红的脸,开口的第一句就说:“走,咱们一起走。”

  其实曾红渝一家可以不迁移这么远,而选择就地投靠。在另一个无需迁移的县城,住着百般疼爱她的姨妈。龚伟决定远移的原因很简单——他希望到外面的世界闯荡,而南方应该有更多的机会。最后他说服了他自己,也说服了曾红渝。

  而曾红渝,则说服了她的母亲。

  来到南方半年有余,龚伟就发现自己当初太冲动。准备在移民后大干一番事业的他,发现现实没有哪件事是跟他之前的想象相似的。最后,他只能在私营工厂打工,每天为流水线上的鞋子扫胶水,领取不超过300块的工资。

  他曾经多次想要自己创业,但诸多创意设想都因缺少资金而夭折。

  渐渐地,他灰心了。每天傍晚他从工厂下班后,他坐在村口的杂货店前,蹲在地上叼着香烟,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想,没法想。他的牙齿被熏得黄黑。他左思右想想筹资养猪,但无论如何争取,都没法筹到启动资金。

  曾红渝不是没有回去暗示过妈妈。可妈妈说,“养猪风险了太大了。红渝,原谅妈妈无法帮小伟。”

  去与留

  日子不紧不慢过了一年半,一天午后,龚伟突然问曾红渝,是否愿意跟他回重庆。

  曾红渝听到的时候,整个人身子晃了一晃。

  后来龚伟再问了她两次,她都没法作出一句肯定的答复。龚伟难过地看着他,转过头,点起了一根烟,吸下,再长长吐出去。

  母亲拿出毕生的积蓄,在政府给她们家的安置房上加盖了一层,自家搬到二楼住,一楼的两间房子租了出去。而曾红渝的弟弟,一个才八九岁的小屁孩,早已适应并喜欢上这里。

  而重点是,曾红渝马上就要升高三了。她在学校结识的一群小伙伴每天在互相鼓励,一定要考大学。听说大学很难考,但她也想试试。听说,大学有很多漂亮和新奇的玩意儿。那些玩意儿她闻所未闻,但少女的直觉告诉她,她某一天也可以亲手触摸和拥有。班主任在班上朗读曾红渝的作文范文时,末了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考大专不会有问题”,更是她每天努力看书的动力。

  母亲说,“回到重庆,咱们没根没家,一切重头再来,咱熬不起。”在南方她们是无根的,回巫山也同样无根。但在移民村,她们好歹还有人均20平方米的安置房。

  那一年,三峡还不断有移民向全国各地输出,但龚伟和两个家庭,却想回迁了。他们无法撕掉“三峡移民”这个敏感的标签,决意回故乡附近的小县城落脚。

  听一些回过去的老乡说,在老家,房子已经被淹没了,亲友们已经全部移民别处,原来在那儿的社会关系都已被连根拔起了。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用了很多拙劣和手段和雨水般的眼泪,打算留住一位爱人。

  但龚伟去意已决。

  龚伟走的那天,曾红渝跑到珠江边哭了一场。

  她想起刚来南方的那个聚餐,龚伟拉着她的手冲进夜色的夜晚。

  那晚,在一个小山头,看着远处温柔的万家灯火,龚伟说将来会和她在这里安一个家,一个“什么都有”的家。

  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那一晚是她一生中看过的最好的良辰美景。

  无法告别

  2016年初冬,曾红渝那个村子的人移民23周年。弟弟打电话告诉曾红渝,村长向镇府申请组织聚餐,几经波折,才获批准,“你再忙也回来一下聚餐吧。”

  曾红渝的先生是个温和敦厚的男人,第二天适逢周末,他专程做司机,把曾红渝送回了移民村。车载收音机里播着一个节目,曾红渝侧着耳朵听。

  先生体贴地拧大了音量。

  那是一个与三峡移民有关的一个节目,“像历史上的任何一次大规模移民一样,搬迁的车轮滚动,只意味着第一步的迈出。外迁移民需要一个漫长的适应与被吸纳的过程。其中有一些人,因无法适应全新的生活环境,而选择回到接近故土的地方,被称为回流……城市的传统和气味的形成必须经历上千年的发酵,……而迁移后重盖的所谓新城大同小异,功利的城市效能,全新的砖瓦,茫然的人群,人文上的积淀在哪里?人们在告别之间,才蓦然发现,几千年来和长江相伴的朝朝暮暮生生死死,这一切是如此无从忘却,无法告别……”

  现在的村子,比当年安静了不少。当年跟曾红渝一家一同迁移的一百多号人,现在只留下了六七十人。他们如今一天的生活也足够简单。早晨,男人们早起,开摩托车去工厂,傍晚才回家吃饭睡觉。女人主要留在家里看孩子,顺便做点计件工,大部分时候村里无比寂静。

  乡亲们的重辣口味发生了最明显的变化,他们已经不习惯在菜里放太多辣椒,有些小孩甚至不敢吃辣。所以,在当天的宴席上,有重庆的麻辣口味,也有清淡的粤式炒菜。

  有乡亲的娃在桌子间奔走嬉戏,操着一腔纯正的粤语说“你追我唔到”。

  “树有根,根在泥巴里头;人也有根,根在心窝里面。这种感觉外人永远不晓得……”席间,村长拿着酒站起来敬酒,动情地说:“我们这一代移民的使命是‘牺牲’,为下一代人的发展做铺垫。但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曾红渝拿着酒一饮而尽。

  为她自己,为龚伟,为沉在江底的那面小土墙,为他们脑海里的曾经一度光明的共同的未来,与1995年后不再有彼此的那些年。

  文|叶无双 编辑|简洁 设计|Stepha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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