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孤独的人不会瞎起哄

  我在想象作家池莉坐在书桌前回复采访邮件的情景,武汉市郊的家中她独自一人,一字一字地敲下文字,认真且克制,点到为止不做延展。

  池莉早年学医,此后弃医从文。为医养成的谨严、细微,以及近乎冷漠的工作习惯,日后在她的写作中有所呈现。这种对事物有所要求的个性,即便未能谋面也有所感受:共事过的出版人士告诉我,从设计、装帧,到字距行距,她会逐一和美编切磋议定;她回复给我的邮件,连标点符号的使用都是极为规整的,并明确标明尊重她的文字回复。

  从成名之作《烦恼人生》起,她一直在极力刻画饮食男女、市井生活,那些琐碎的庸常被摆在大众面前,明晃晃的、逃不开。只是,她对于生存现状的不满都深深埋藏在文字背后。

  今年夏天,一向写小说、散文的她出版了自己的首部诗集,取名《池莉诗集·69》。真正吸引我采访她是诗集后记中的一段话——“暗暗,更有一种期待,那就是:诗集一旦出版,恐惧不治而愈。有生之年,不再屈服于羞辱,不再过度害怕他人,不再总是更多地感知生存的可憎。”

  “恐惧”,她因何恐惧,如何面对,又能否治疗。她并未刻意描述因恐惧带给个人的痛苦,事实上在同一片土壤之上,这样的痛苦有着深刻的共性。不置可否,所有面对痛苦的修炼,都值得被书写。

  Q=《女报时尚》 A=池莉

  PART 1 成为一个好作家,离开大众集体生活是必须的

  池莉10岁那年,“文革”开始。出身清贫但做了干部的父亲被直接打倒,母亲成分不好,红卫兵一次次来抄家。抄完首饰盒,还要抄她装诗的小木箱。池莉吓得不能睡觉、发高烧,“人死过几次又活了。”在学校也要垂头站在台上,被同学泼墨水、画漫画,只有语文老师尽微力保护她。此后,因为写诗,她被几次告发,“下场”是自己失学,友人入狱。

  这是“恐惧”的最初源头,此后漫长的人生她一直在与这“恐惧”做着斗争。三次烧毁诗稿,均与这从小落下的“病根”直接相关。

  她说:“严峻的现实使得我寻求到更加适合表达现实的方式,即小说,但是诗歌依然是我个人的生活内容。当我把现实焦虑和急功近利一步步清除出我的生活,诗歌就一步步回到我的生活之中。”

  近十年来,池莉决意不再公开露面,她要收缩自己,节省时间,以投入她认定的创作的壮年。“生活如此庞大,个人如此渺小,要一点点写出来,我想,就要穷尽所有生命。”

  最后一次读者见面会,她特意穿一身青花蓝真丝旗袍——在国外朗诵小说时,众人着西式礼服,旗袍是她作为“保守”的中国女人最隆重的穿戴。她这样解释,“一件事物如果是有形式感的,那么它一定要美。”

  Q:您的小说大家都很熟悉,但诗歌最近才出版,据说您曾三次烧毁诗稿,曾经“认定所有诗句的最终意义是‘无’”,为什么选择现在出版诗集?

  A:出版诗集的根本原因只有一个:治病。事实上从小落下的心理疾病,是要靠自己的一生来治疗的。对于他人的恶意、羞辱以及整死你,我实在很恐惧,这种恐惧感很难战胜。三次烧毁诗稿都是同样的原因:恐惧。感觉生存受到威胁的恐惧。对“无”有所体会和领悟,是从学习《金刚经》得来的心理救助,可以安慰烧毁诗稿的痛心。

  Q:能说说您在恐惧什么吗?

  A:恐惧他人的恶意、羞辱以及整死你,恐惧社会上人与人充满恨意。至于诗歌是否能够治愈?我也不得而知,我只是暗暗期待。

  Q:近年来,您鲜少露面及接受采访,不参加笔会等集体活动,也不为自己的作品开研讨会。您也说过“这是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与社会热闹没有什么关系的个人生活”。为什么会这样?

  A:正是因为大众集体生活遮蔽了真实的个人生活,我必须远离大众模式,探究真实个人。文学写作的对象永远是人,是个体的人,是个人的独特生活。我想成为一个好作家,离开大众集体生活是必须的,否则我会淹没在社会集体的热闹和狂欢中,这种热闹和狂欢主要成分是名利,当然如果那样的话,可能会看起来很红,其实早已失去作为作家的自己。

  Q:写作离不开对生活的体验,您怎样观察生活?

  A:我的眼睛就像一个高倍摄像头,一眼扫过去,若干年后我小说的一个片段可能就是那个人。我从来不忘记我看到的。所有人都说我现在深居浅出,没有啊,我经常在陌生人当中,在大街小巷,或者“嗒”一下冲到江边拍洪水去了。我太熟悉这座城市了,没有我不知道的。

  Q:您曾说自己是性格比较“独”的作家,在诗中也曾写道:“如果连孤独的权利都没有/那才真是/孤独”,您觉得孤独在人的成长中有什么意义?

  A:如果一个人善于孤独,他就不会是那种一辈子都跟人瞎起哄的傻子。

  PART 2 我推荐阅读本身

  1975年,池莉高中毕业,下乡成为末代知情。之后招生回城,就读冶金医专,又弃医从文,考进武汉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最后一届社会生),池莉的写作灵感更“如火山爆发”。临毕业交学位论文,她交的是一篇小说,《烦恼人生》,这是她的成名之作。

  1987年,《烦恼人生》在《上海文学》首发,主编周介人在卷首语里写:一个主义开始了——新写实。这部小说记录了武汉一名普通工人从凌晨到晚上一天的生活经历,主人公所处的烦恼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形式毕露无遗。

  若非热爱写作,池莉说她会继续行医。有段早前的故事:在医学院第一次上解剖课,一具尸体摆在面前,同学们无不腿软、后退,只有她凛凛走上前说,我来。肱二头肱三头肌,一二三四分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她真实的个性,一切须清清楚楚,来不得半点含糊。

  Q:弃医从文的人在文坛中有不少,在考进武汉大学中文系之前您也是医生,那段从医经历在今天来看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您觉得一个人怎么样才能认识到自己最适合做的事?

  A:就算我再活一次,也还是最合适文学写作。只要一个人天生的兴趣和专长,从小不被扼杀,他就很容易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学医让我解剖了人体,助于让我的文学灵感潜入人的灵魂。

  Q:自《烦恼人生》开始,您的很多作品都在表达各式烦恼,关注普通人的生存状况与内心世界。您也一样会面对各式烦恼,也在寻求解决之道,能否分享您的感悟。

  A:那就请阅读我。我所有作品包括诗歌小说散文,都是在与读者分享:分享怎样认识人生烦恼与怎么解决人生烦恼。并且不是什么普通人,是天下所有人,是所有人之中的某个特定的个人。

  Q:在您的创作甚至说生活中,诗歌、小说、散文分别代表着什么?您是否会乐意大家在的头衔之中加上“诗人”二字呢?

  A:诗歌小说散文等等等等,只要它们从我脑子里涌出来,我希望自己能够及用文字抓住。所谓体裁,是他者基于授课方便,人为分析的文学理论之说。我是原创者,我就是热爱方块字,并乐意用文字去表达自己。自己想要表达东西在语言形式上适合诗歌、小说或者散文,我就写成什么。至于什么头衔,从来没有想过。我就是一个人,十几亿人当中一粒微尘,连我的姓名都不重要,都是外在符号。

  Q:对于年轻作家,您一直持支持的态度,您说过“但凡一个人愿意写作,热爱写作,认为自己是作家,社会就应该给予他认同。”现在网络文学的流行,使得作家门槛越来越低,有些甚至以抄袭的方式走红,对认真写作的人来说现在的环境和风气不太有利,对于有志于写作的年轻人,您对他们有什么建议?

  A:我还是那句话:但凡文学爱好者包括喜欢阅读的和喜欢写作的,都是比较有趣有爱有情怀的人,再坏都不坏不到哪里去。一个建议:多保重请继续!至于环境出现种种问题,更多都是纯物质主义拜金主义导致和造成的,所以我希望热爱文学的人更多一点。

  Q:最后,给25岁左右的年轻人,推荐几本您喜欢的书吧。

  A:书这个东西没有可推荐性,人又不是齐刷刷生长的麦子,可以上统一的肥料。人们都有自己个性又处于不同年龄,要找到适合自己的书,唯一就是靠阅读。所以,我不推荐书,我推荐阅读本身:读己所喜,持之以恒,必得福报。

  采写|刺猬先生 编辑|简洁 图片由受访者 提供设计|Stepha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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