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特效工匠的喜与忧

  中国影视特效行业的进步的确可喜,但行业整体尚在起步阶段,无论是实体特效还是数字特效,仍面临一些困扰

  伴随中国电影工业的发展,魔幻、科幻等类型的国产电影对视觉效果要求提高了,也不乏打“技术牌”的作品。

  《寻龙诀》《西游伏妖篇》等国产大片呈现了成熟的特效制作水平,中国影视特效行业的进步的确可喜,但行业整体尚在起步阶段,无论是实体特效还是数字特效,仍面临一些困扰。

  王乃鹏是实体特效公司盛悦国际的创始人,2017年4月,他要带团队去趟美国,向好莱坞的资深实体特效师们讨教:如何让仿生机械的动作细节更生动。

  “包括脸部的口轮匝肌如何牵动,表现表情,这些技术性细节在屏幕上都是放大的,有些我们没有碰过,需要参考好莱坞的解决方案。”王乃鹏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上次他去解决的是如何营造自然灾难效果。

  困扰绝不仅来自那些靠经验尚难解决的“技术性细节”。

  “特效还是一个比较新的事物,很多人还未能搞懂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能了解其中的工作规则和基本原则,造成配合的问题。”数字特效制作公司天工异彩联合创始人、前任总经理王磊对本刊记者说。

  突飞猛进

  2009年12月上映的《阿凡达》,曾经给中国观众带来巨大的震撼:原来科技可以营造这样突破想象边界的电影奇观。

  次年,国务院发布《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促进电影产业繁荣发展的指导意见》,倡导加强影视特效的教育工作,积极缩短与好莱坞视效大片之间的距离。

  中国电影人作出了积极反应。此时恰好是国产视效大片的蓄势期,《捉妖记》和《画皮2》正在项目筹备阶段,而《阿凡达》《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则为中国电影人展示了好莱坞的水准。

  “好莱坞的一些大片其实提升了中国观众的审美水平,中国观众对于视觉奇观也有了审美需求,他们愿意为奇观本身去观影。”中国传媒大学教授索亚斌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在巨大的行业需求下,王磊用“突飞猛进”四个字概括近五年国内影视特效的发展。

  这表现为国产视效大片数量的陡增。2012年《画皮2》上映后,五年来《西游降魔篇》《西游记之大闹天宫》《捉妖记》《九层妖塔》《寻龙诀》《爵迹》接连上映,迎来一个爆发期。

  整体来讲,国产电影营造的奇观效果虽一时不能与好莱坞大片相比,却也初步摆脱了“五毛特效”,甚至不乏惊喜,如《寻龙诀》中的地下世界、《捉妖记》中的CG妖怪角色等。

  目前,国内较具规模的数字特效团队,有《捉妖记》背后的Base FX(中美合资企业)、《画皮2》背后的天工异彩、《西游记之大闹天宫》背后的聚光绘影、《爵迹》背后的原力动画等。

  “突飞猛进”的背后,不能忽略的一点是,中国电影自新世纪以来已嵌入全球化电影工业生产,Base FX以“外包”好莱坞项目起家,《西游伏妖篇》的数字特效由韩国团队负责,跨国合作早已成为一种常态。

  “国内特效团队也是受益于这种跨国合作的行业趋势,在合作中得到了学习,从而获得了长足发展。”王磊说。

  一个基本的常识是:“特效奇观都是钱砸出来的。”与张艺谋长期合作的美术设计师霍廷霄对《瞭望东方周刊》说:“视觉效果上你想得天花乱坠也没用,没钱实现不了想法。”

  随着产业规模的扩大,营造视效的环节较之以往获得了更多的资金支持。以制作成本高达3亿元的《捉妖记》为例,其特效制片人杨月娟透露,Base FX共制作814个电影镜头,当时提供给制片方的总报价为9200万元,将近制作成本的三分之一。《西游记之大闹天宫》的特效投入超过亿元,占制作成本的一半。

  但这个比例与动辄投入三分之二制作成本于特效环节的好莱坞大片相比,仍有差距。

  相辅相成

  与数字特效相比,实体特效更不被人熟知,王乃鹏的一个忧虑是,这一行长期没有得到重视:“数字特效是很新鲜的东西,也被重点宣传,有时会形成误导,导致实体特效被忽略于特效之外了。”

  王乃鹏粗略计算国产视效大片用于实体特效的制作成本,一般占5%左右:“这比例没有合理不合理的问题,看片方要的是什么,他会考虑钱放到哪个环节更有票房,我们要做的是执行到最好。”

  实体特效继承自传统的电影美术,包括特效化妆、特效道具、特效服装、机械仿生道具、微缩景观和机械装置。在数字特效兴起之前,包括《星球大战》《侏罗纪公园》等片的奇观效果都仰仗于实体特效。

  实体特效效果直观,但受材料和空间的限制;数字特效制作自由度更高,但存在演员互动困难和制作时间较长的不足。二者取长补短,最大程度节约时间和投资成本,最后呈现出最好的效果。

  “二者是不分家的,经验也是互通的。”王磊说,“美国很多老资格从业人员早期进入实体特效领域,后来随着电脑的普及,才慢慢转入了电脑特效。”

  但中国并没有这样的发展背景。王乃鹏1994年进入香港特效化妆行业时,国内实体特效仍是空白,回到大陆后,他自建团队,2010年又成立了公司化运营的盛悦国际。

  盛悦国际的订单从个位数变为十位数,魔幻和科幻题材是需求量最大的。在北京宋庄占地2000平方米的工厂内,这个团队几乎参与过三年来“所有数得上来的大片”的实体特效制作环节。

  从这里运出过的特效道具包括几十个《寻龙诀》里的干尸、《西游记之大闹天宫》里熊怪的特效服装,以及各类武器道具和难以计数的用于特效化妆的假皮。

  生产车间并不大,又被隔成了几间小型的工作室。一个佩戴在演员耳朵上的精灵尖耳,从拿到设计图,到倒模、雕刻、上色和精修,要靠不同工作室里倒模组、雕刻组、上色组的技师们共同完成,平均耗费一周时间。

  而生产车间最大的空地属于机械组,仿生机械在这里焊接骨架、装设遥控设备、盖上皮肤,由毛发组配合装上皮毛等。

  “机械马都是‘老员工’,跟过的组有《钢刀》《寻龙诀》《海上牧云记》。”盛悦国际市场部总监马博拍着一只机械马的头,机械马的头摇晃着作出反应,“最初头不能动,演员拉缰绳时马就显得僵硬,后来进行了技术改进。”

  更精致的机械老虎甚至可以在遥控下做出龇牙、眨眼等表情,这些自主研发的技术已颇为成熟。

  实体特效最大的一个优势在于可控性,在现场或者在前期就能满足导演的创作需求。“能实拍的就实拍。”王乃鹏说,这避免了在后期制作中产生不易解决的诸多问题。

  追赶时间

  王乃鹏最希望遇见“海绵人”般的剧组:了解自己的短板,把自己像海绵一样捏干,特效团队给予的“水分”,剧组能大量吸收,并准确评估。

  但王乃鹏遇见过很多“看似透明实则反弹”的“玻璃人”剧组:“诉求不精准,或者没诉求,我们给予意见,表面上回应着‘对对对’,其实把你所有东西全部反弹回来。”

  沟通中无法了解剧组意图,“去‘碰’剧组的想法”,这会导致操作执行上浪费大量时间。

  “在一个成熟的体系里面工作,行业内各个环节都能够大概了解相互之间的需求标准,知道应该如何进行配合,就像是一个炒菜班子。”王磊说。

  这建立在制作团队了解各个流程的基本规则之上。除了沟通问题,王磊认为,大量的电影从业者不清楚特效并不是在制作后期才介入的。

  “特效制作这个环节其实是贯穿整片拍摄过程的,甚至在写剧本第一稿的时候就要考虑到特效的介入。”他说。

  导演说一句“他把他打倒了”,特效团队就会反问一连串问题“怎么打”“在哪打”“破坏了哪些东西”。实现创作者心中的场景,需要特效、灯光、摄影等工作人员共同沟通,因此从电影开始立项,到开拍前的剧本定稿、准备拍摄,再到后期制作完片之前,特效都要参与其中。

  对于特效团队来说,更大的挑战在于时间。

  “团队里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名字能够出现在片尾字幕而感到自豪,没有人想做烂东西,但制作周期是固定的。”王磊说,很多时候,特效团队执行的过程,就是和时间作斗争的妥协过程。

  盛悦国际所负责的《寻龙诀》实体特效部分,其完成周期长达半年,而天工异彩仅仅为制作前期的60分钟动态预演,就耗费了4个月时间。

  盛悦国际曾遇到过剧本未完成、美术设计没做好,但由于演员档期问题急于开拍的剧组。时间极度压缩的情况下,“没有技术含量,只有赶工”。

  “这对资本负责任吗?搞了半天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品质的要求?如果有,这个品质是拿时间磨出来的。”王乃鹏说,“要精准地为每一个镜头做准确的评估,做到120%可控性再去做,做到100%都不行。”

  好莱坞最高规格的特效公司工业光魔创立于1975年,而中国的特效行业是近十年才起步的,王磊认为,在实践经验上,这绝不仅仅是个别企业间的差距,包括特效行业在内的整个电影产业,还在慢慢追赶这30年的时间差。

  别再断档

  无论是王磊还是王乃鹏,都不相信中国特效在硬件上已经达到了理想水平。

  “很多人说中国在硬件方面的东西可以买,但是一些更加基础的东西还是比不上。”王磊说。

  对于数字特效团队来说,传输文件数据量巨大,网络传输速度左右了工作效率。美国洛杉矶、温哥华和加拿大多伦多都有特效公司,这些城市间的千兆网让网络传输速度更快,允许协作团队在不同地点轻松地交换文件。

  但是,中国的千兆网还没有普及,这是数字特效方面的硬件差距之一。

  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电影技术质量检测所质检办公室主任郭良鹏则认为,中国有必要研发数字特效软件工具,从而节省软件及定制插件的版权成本,真正意义上实现数字特效的自主发展。

  而在实体特效方面,王乃鹏提及了“原料”。据了解,目前特殊道具、特效服装、仿生机械、微缩景观可以完全使用国内产品,但特效化装的原材料90%需要从国外进口。以僵尸特效妆的发泡乳胶为例,中国便没有这样轻软、透气的材料。

  影视实体特效并不是体量巨大的市场,短期内,没有厂商愿为其专攻自主研发,于是出现了高价的美国散货代购,为了扭转这个局面,也为解决原料供应,盛悦国际正式成为14家美国材料厂商的代理。

  而从人才条件上来讲,由于缺乏经验,能够把握作品整体审美语言的特效从业者还是凤毛麟角,视觉效果整体设计便可能支离破碎,出现“雷人”造型和“违和感”十足的特效场景。

  著名制片人方励告诉本刊记者:“特效不是拿来炫技的。国内特效团队主要差在创意方面,不是执行:特效能做到哪里,剧情里面能不能找出来,特效和剧情的关系怎么把握。”

  “更重要的是从业者美学观念还普遍不到位。”霍廷霄认为,“如今是‘大美术’时代,电脑与人脑结合,技术和艺术审美结合,特效也要从培养技术水平慢慢进入培养美学水平的阶段。”

  王磊认为,特效作为一种实践性工作,更多时候要凭兴趣爱好坚持,并需要一定的技术和审美基础,至于审美能力和技术的结合,则要在实践中不断学习。

  如今盛悦国际会定期举办技师培训及校园巡讲,王乃鹏有一种危机感:“中国本土人才不能再断档了,否则市场分分钟会被美国和韩国瓜分。”

  在盛悦国际,除了机械师,其他技师都要求有基本美术专业知识。年轻技师流动性很强,也有技师只学两年便急于自己做工作室去了。

  王乃鹏认为,电影产业在大发展中,从业者难免有浮躁之心,但这样的工作室“做不起来”,在实践中会对剧组临场要求束手无策从而无法获得信任,因为学会了技术,在这一行也仍是皮毛。

  “无论对单部电影的制作,还是对整个电影行业,都不要太过急于求成,让子弹飞得慢一点。”王乃鹏说。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佳璇 特约撰稿梁英豪/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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