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归乡

  这个春天,真想念那些禾雀花

  那一年的四月,报纸上说禾雀花盛开,于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天鹿湖郊野公园看。在那之前我没听过禾雀花这个名字,后来知道,这是一种完全不像花的花——花瓣很厚,肉质沉重,看起来更像一种果类;密集的样子,有一个词与它天然搭配:硕果累累。

  天鹿湖郊野公园是一座山,绕到某个低坳的荫处,便是称得上“满山遍野”的禾雀花的藤蔓,那情形可谓壮观。因为是春天,脚下泥土沉湿,显然有雨的痕迹,硕大的禾雀花落下来时,扑扑有声,落花和泥土混积在一起,发出接近腐烂的香味,有酒意。

  那个时候我几岁呢?二十四,或是二十五。有一次在电脑里,看到当时的照片,黝黑又结实的苹果肌,仰头看着枝头的禾雀花,傻傻地笑着。那个春天是多么美好,青春的躯体也是那么美好,可是,当时的我在想些什么呢?却一点也记不得了。我常常想象以前的自己有些什么值得称羡的,但除了青春,仿佛很少。那么多的空闲,那么多的健康,那么多的精力,就那样日日随意挥洒,仿佛连“虚度”都谈不上,连恋爱都没有好好地谈上一场。我的青春,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不知道什么滋味,就吃完了。

  那时候我闲到什么程度呢?闲到晚上经常一个人拿着一本画册,一翻就能翻一整个晚上。听歌,一听就是一整个晚上。搭随便一辆出城的公共汽车,到市里的随便某个地方去,一逛就是一个晚上。——不,我并不怀念那样的悠闲,一个在空茫茫中不知所措的人有什么好羡慕的。

  但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变成每天都陷入时间焦虑的人。那时候,孩子已经半大不小,我的苹果肌,变成了他脸上的两个肉葫芦。我的精力像手中流沙。我经历了对生离死别的恐惧。对时光的焦虑升腾起来,也许对时间的焦虑就是对死亡的焦虑。

  那时候我换了工作。似乎是2013年,我们部门有个读书会的活动,某个晚上,读书会讨论一本小说《繁花》。这本小说写得很好,但是节奏很慢,我读到第19页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没有时间读下去了。

  我把它放在一边,打开电脑和读书会的同学们写心得:一本很好的书,但完全无法提速的书,那些絮絮叨叨的、漫无边际的对话,好像建构了一个深井,我没有时间走进去。这是一本为心情沉静或者时间很多的人准备的书。还没写完,自己突然困惑地停下来。我怎么就没时间了呢?

  人到中年!我突然想到这几个字,一个到中年的人忙于应付扑面而来的生活。缓慢地沉入一个世界,静态地东看西看的那种阅读,我没时间。

  那天晚上的读书会我一无所获,因为没有预先读书所以无法参加讨论。过后的懊悔也是双重的,一重是读不下书的懊悔,一重是因此一晚上毫无获益的懊悔。

  焦虑感一直伴随着我,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它已经成为我身上的一部分,而我,也凭着这种相似的气息,认得出另外的一些中年人,它像我们身上共同的印记,它使我们成为一个群体,这个群体是什么样的呢?这个群体,是一些不太成功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消耗自己的精力,倾注自己的责任感,一群笨拙的人,他们,注定没有一个性价比很高的人生。

  但是这个春天,真想念那些禾雀花。这个春天,我一个人出门旅游了很多趟。虽然去的地方并不远,多数是我的老家,我把这称为“缓慢的归乡”。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中年人来说,我最适合的,可能是一个人旅行。它不是呼朋唤友式的,我不想再适应任何人的作息。也不是拖家带口的,我需要从我的日常里产生出一点疏离感。

  当我像一个武功高强又苦大仇深的人一样,沉默地从乡间走过,脸上带着“不知今晚会在哪里睡觉”的茫然;当我看到,村民们向我投来了困惑又同情的眼光;当我这样随随便便地安排着我已到中年仍然简单的生活,不需要与任何人商量和交代——这样的时候,我只能说,这是我在一个属于中年人的春天里,所寻到的最适合的方式。

  陈思呈:专栏作家,已出版《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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