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好的风水,也不敌岁月变迁
南宋的家族,论显赫程度,首推浙东鄞县史氏。史浩、史弥远、史嵩之,“一门三丞相”。史弥远,是宋宁宗、理宗两朝的权相,专权26年,谤满天下。史嵩之是史弥远的从侄,也来自这个显赫而又充满争议的家族。
人固有一死。史嵩之祖父史渐,卒葬鄞州区上水村凤凰山,即今东钱湖南宋石刻公园;史嵩之父亲史弥忠,卒葬鄞县五乡宝幢王坟山;史嵩之墓,由他本人生前选定,位于“慈溪县石台乡”,即今余姚市大隐镇车厩山,其地距离东钱湖,约30公里。
各墓之间,相距甚远,因为大家追求独立的好风水。这想法很正常,只是苦了清明节上坟的子孙,每个坟头拜过来,没有十天半个月,拿不下来。
2011年,史嵩之墓被盗,有文物流散到市面上。我前往现场踏勘,来到车厩山,果然好风水,山环水抱。
南宋宝钓六年(1258),史嵩之初葬时,宋理宗御书“西天福地”名其地,又遣族人守墓,四时祭扫,后来繁衍为史氏聚居的村落,即今车厩山附近的史门村。
再好的风水,也不敌岁月变迁。而今唯有荒烟蔓草,若非盗墓者留下的盗洞,简直无法相信长眠于此的竟是南宋史上的风云人物。
我爷爷文化程度不高,能读《三国》,对历史有朴素的感悟。他说,大凡掌权超过十年的宰相,必为“奸臣”,长居高位者,必有非常手段,然而树敌却很多,退位后,谁肯说他好话呢。是的,自从史弥远以后,史家的名声一直不好。
从史嵩之入仕的第一天起,就背有家族原罪。他有雄才大略,官至京西湖北路制置使,经营荆州、襄阳军政边务,虎虎有生气。当时的蒙古人席卷欧亚大陆,南宋坚持抗战半个世纪,四川、襄阳一带的战斗尤其壮烈,多与史嵩之早年的经营有关。
史嵩之是务实的“主和派”,在反对派看来,主和派就是“投降派”。但他的主张能迎合宋理宗,遂为权相。无论经营地方,还是立朝为相,史嵩之都有作为。现在的历史学家认为,关于他的恶评多半出于党派偏见,或源于对史弥远执政的长期不满。
淳钓四年(1244年),史嵩之父亲史弥忠去世。按礼制,史嵩之必须辞官,居家丁忧,守孝三年。宋理宗执意挽留,要求他“夺情起复”,不必严格遵循古礼。
反对派认定史嵩之恋栈权位,认为视生父为路人就是不孝,今日不孝,明日就会对皇帝不忠,不忠不孝就是禽兽。空前强大的舆论压力断送了史嵩之的政治生涯。从此,他居家赋闲,直到宝钓五年(1257)去世,次年,葬于车厩山。
以上文字是我站在史嵩之墓前的感慨。以“后知后觉”的立场,品评历史人物是容易的。但考古工作者不必这样写文章。
考古工作者对史嵩之墓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墓室虽遭盗掘,但棺木完好,被盗墓者凿开了可由一人出入的口子。
2012年4月,中国丝绸博物馆的同行负责开棺清理,经过盗扰翻搅,史嵩之入殓时的衣物多已残破。史嵩之的遗骸也有保存,颅骨完好。
这是因为棺内注满了水银,遗骸和衣物赖以保存。墓室遭盗已有很长时间,但棺内仍有大量水银,可见当年的尸体整体沉泡于水银之中。工作人员如临大敌,静候水银挥发,又以硫磺消毒,然后戴上口罩、头套、手套,全副武装,揭取丝织品。即使如此,工作稍久,大家还时有晕眩的症状,水银之毒性历经百年而不减。亲临现场的人,无不对考古人员的敬业精神肃然起敬。
然而,我们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月黑风高之夜,盗墓者潜入棺内,竟然是浸泡在水银中作业!
一两年后,陆续有消息传来。据说,盗墓者贩卖文物所得共计20万元。他的肺部遭到严重伤害,先是发炎,继而溃烂,十分痛苦,这点钱远远不够治病。念及此事,无人不为之叹息。
大凡有古墓的地方,通常有“金脑袋”的传说,也就是,有个大官为奸臣谋害,被割去首级,只好打造一颗金脑袋,权宜随葬。史嵩之墓,当地也有“金首”的传说。可这一次,墓内出土了完整的颅骨,铁证如山,击破了长久流传的谣言。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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