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复制的好莱坞“梦工厂”

  好莱坞一直在为如何突破自身原有模式而绞尽脑汁,一些中国电影却试图复制另一个好莱坞

  “中国不能仅仅一味地照搬好莱坞的特效技术。”电影特效研究专家朱莉·特诺克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她执教于伊利诺伊州立大学香槟分校,前些日子经常向学生们推荐张艺谋的《长城》。

  在她看来,《长城》是一个《指环王》级别的好莱坞大片,但好莱坞发展得太快,让这部奇幻风格的古装片已经“显得有些过时了”。

  近年来,在中国市场上大行其道的引进片依然是科幻题材以及《美国队长》《钢铁侠》这样的超级英雄电影,这些“高概念”电影的投资金额动辄上亿美元,其中的绝大部分被用于特效制作和宣传发行。

  2017年,续集作品仍将撑起好莱坞电影市场的半边天,《星球大战》和《速度与激情》等数十部经典系列都将重新回到观众的视野中,但整体而言,续集片已显疲态。

  “不断地给同一头牛挤奶,就算是再好的奶牛,也总有后继乏力的时候。”学者张泠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她目前任教于纽约州立大学帕切斯分校电影与媒体系,她的另一个身份是著名影评人黄小邪。她认为,跟过去相比,现在的好莱坞商业大片已经有些“变味”了,但对于讲故事的把控力仍然值得很多中国电影学习和借鉴。

  “高概念”电影的配方

  20世纪80年代以来,好莱坞电影制作公司经历了多次兼并与收购,电影业和电视业不断合流,集团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这也让大投资和大制作的工业化之路成为可能。

  与此同时,通过发行体系的建立和维系,好莱坞实现了一个产品长达一年甚至数年的生命周期,并持续性地凭借版权产生滚滚利润。这种发行体系逐渐成为了好莱坞商业模式的根基。

  正是这样的变革让斯皮尔伯格和卢卡斯等导演的雄心得以施展,获得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

  如果说卢卡斯的《星球大战》系列电影开启了好莱坞的大片模式,那么斯皮尔伯格则将这种大片模式发挥到了极致。凭借着一系列卖座电影,他成为了好莱坞最耀眼的商业导演。

  正是卢卡斯和斯皮尔伯格等导演的努力,让好莱坞进入了重工业的“高概念”时代,大投入、大制作、大营销、大市场的“四大”商业电影模式所创造的票房神话,让投资人越来越倾向于选择“毕其功于一役”,用高投资换取高回报。

  与此同时,特效技术的发展让电影变成一种“奇观”,强烈的试听感受更容易营造“摄人心魄”的效果。这改变了人们的观影方式。乔治·卢卡斯曾评价自己为“视觉电影工作者”,他讲述的不再是一个线性发展的故事。

  由此,观众得以在《星球大战》中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在《侏罗纪公园》等电影中被前所未有的视听体验所震慑。

  在这样的效果下,人物的性格和故事本身成为了次要的因素。直到现在,让观众津津乐道的是《盗梦空间》中对记忆与梦境的奇特探索,《疯狂动物城》里对未来城市的瑰丽想象。

  很多人认为,在这种追求奇观效果的商业电影中,电影的作者风格和个人化表达不再是核心要素,电影则从作品变成了项目和产品。

  但在朱莉·特诺克看来,“商业电影和作者电影并不一定是对立的”,对卢卡斯和斯皮尔伯格这样的导演来说,商业电影实际上是作者意志和作品风格的一种延伸。

  好莱坞的危机

  如今,曾经无限风光的好莱坞也在不断迎接新的挑战,但创作和投资层面的保守倾向正在损耗它的活力。事实上,早在30年前,好莱坞的变革就已经为此埋下了伏笔。

  朱莉·特诺克在《特效技术与七十年代大片美学的诞生》一书中提到,卢卡斯和斯皮尔伯格让好莱坞成为了重工业电影的殿堂,但也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为了规避风险,动辄数亿元的投资被用于电影的制作中来,可一旦失利,顷刻间便会对电影制作公司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在这样的形势下,电影制作公司逐渐陷入对经典续集的迷信之中,各种“外传”和“前传”也随之产生。清华大学影视传播研究中心主任尹鸿曾将这些续集称作“无休止的模仿秀。”

  不断复制的“爆米花”式大片,让很多美国本土的电影观众产生了免疫力。据朱莉·特诺克介绍,在如今的好莱坞,往往是那种与观众的现实经验切身相关的电影会受到欢迎,比如描述英雄迟暮的《金刚狼3》。

  “一直以来,好莱坞都喜欢押宝,喜欢那些风险性小的项目,但常常押错。”南加州大学电影艺术学院教授汤姆·艾布拉姆斯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拍摄于1922年的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曾被哥伦比亚公司发行人拒绝,后来版权被法国发行公司买走,最终大受欢迎。哥伦比亚公司懊悔不迭,请那位导演又拍摄了一部续集,但还是以票房失利告终。

  据张泠介绍,由于电影工业的连年复制,好莱坞常常会“黔驴技穷”,尤其是当代好莱坞电影,突出的问题是过于重视特技、奇观而轻视叙事、人物塑造和文化内涵。这导致了很多大片在票房和口碑上的两极分化。

  在如今的好莱坞,像克里斯托弗·诺兰这样能够兼顾商业和个人表达的导演“已经不多了”。

  当下,好莱坞更是经历着网络媒体的冲击,发行窗口体系被Netflix等互联网平台动摇,电影入场率低下,只能不断寻找新出路,引进新创意、新剧本和人才。

  不过,好莱坞并不是一层不变的,对叙述技巧与模式的探寻为可复制的文化工业提供了可能。“好莱坞一直在探索着故事的新‘讲法’。”汤姆·艾布拉姆斯认为。

  《疯狂动物城》制作完成共历时五年,但正是创作团队将故事的主视角从尼克转到兔子警官朱迪身上之后,这部影片才获得了真正的提升。

  为了寻找新的故事“配方”,好莱坞还将眼光投向了世界各地。而在讲述非本土题材的时候,好莱坞为这些故事注入原有的理念。《花木兰》《功夫熊猫》,这些东方题材的商业电影,讲述的仍然是好莱坞屡试不爽的价值观。

  到底该向好莱坞学什么

  近年来,好莱坞一直对投资发行层面的国际合作持开放态度,也试图在电影制作层面寻找好的故事和新的讲法。这一次,正是电影片方主动伸出的橄榄枝,让张艺谋决定登上好莱坞的舞台。

  数以万计的精致弓弩、面目可憎的饕餮怪兽、誓死奋战的人类将士,在这些奇幻与古装元素的包装下,一场惊心动魄的家园保卫战展开了。这样的剧情设置,如果事先不知情的话,观众也许会以为是那部托尔金的史诗巨作《指环王》,但它却出现在一位中国导演的作品里。

  总投资1.5亿美元,马特·达蒙等国际巨星加盟,维塔和工业光魔等顶级特效团队坐镇,这样的“all in”(德州扑克术语,意为跟注全押)架势,打造了号称中国第一部好莱坞级别的重工业大片。

  如果说《长城》在中国接近12亿元的票房差强人意、口碑毁誉参半的话,那么在北美市场,这部电影无论如何都难说成功。在著名的电影评论网站“烂番茄”上,它的新鲜度只有35%。很多外国网友纷纷指出,高不可攀的工业水准也无法掩盖粗糙的剧情和浮夸的表演。

  “好莱坞一直在为如何突破自身原有模式而绞尽脑汁,一些中国电影却试图复制另一个好莱坞。”张泠说。

  这样的结果也让人不禁反思,“不差钱”的中国电影究竟该向好莱坞学习什么?

  “不是用什么拍,也不是在哪里拍,而是讲什么和怎么讲。”朱莉·特诺克对本刊记者说。

  首先是讲什么。文化惯性的差异并不意味着价值体系的无法协调,“最受好莱坞欢迎的永远都是那些最正确也最普世的理念,比如人性,或是爱与和平。”朱莉·特诺克说。

  其次是怎么讲。好莱坞电影工业对于故事节奏的掌控有一套成熟的体系。“往往是从最初的一个理念开始,逐渐添加许多必要的元素,最终架构出整个剧情。”汤姆·艾布拉姆斯对本刊记者说。他是一位编剧,常年为学生开设剧本写作课。

  从故事大纲和创意的提出,到情节设置和台词写作,每一个环节都有专门的编剧来负责。精致到位的情节设置和扎实饱满的起承转合,保证了高潮迭起的观影效果。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两者的结合才是关键。”朱莉·特诺克说。

  在讨论如何学习好莱坞的时候,她提到了三年前的一部科幻题材电影《雪国列车》。

  作为韩国导演奉俊昊进军好莱坞的首部作品,《雪国列车》在各个方面都实现了真正国际化——影片讲述的是在一列具有严格的地位等级之分的列车上,末节车厢饱受饥饿压迫的人类发起“革命”,向车头进攻以求获得重生的故事。电影既具有科幻元素和惊心动魄的动作场面,又有扣人心弦的剧情,并给人深刻的价值观启示。

  “这部电影在末世寓言中蕴含着普遍人性。”朱莉·特诺克认为,“相比之下,简单的东方猎奇故事和特效的空壳当然无法吸引美国观众。”

  这位被昆汀·塔伦蒂诺称为“最具有斯皮尔伯格特质”的导演,没有一味追求视听效果,拒绝了好莱坞方面使用3D效果的建议,也不肯为这部好莱坞电影留下一个好莱坞式的圆满结尾。

  但正是这样的坚持让这部影片取得了成功,为奉俊昊赢得了美国评论界和市场的认可。

  相比之下,中国电影在投资制作和视听特效方面已经有了与好莱坞合作的平台,但目前来看,创作层面的落后与浮躁有可能成为限制中国电影未来发展的瓶颈。

  “中国电影应该放弃既盲目自大实际上又极度不自信的那种双重心理,这种情况可能还是需要年轻一代的导演来改变。”张泠说。

  《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刘远航/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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