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在云端作诗,在泥里生活

  诗歌是余秀华超越困囿与苦难的方式

  2017年6月18日,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穿着波点露肩连衣裙的余秀华摇摇晃晃地走向舞台中央,接受献上来的鲜花。

  诗人余秀华成了电影主角。自余秀华成名起,导演范俭辗转跟拍她两年,拍成这部以余秀华成名后与丈夫离婚为主线的纪录电影。

  在2016年的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上,影片获得评委会特别奖,并于2017年6月开始了密集的全国首映宣传。

  有媒体把这部电影当成“作为IP的余秀华又一次升级”;还有人说,她正在一步步远离诗歌,余秀华不再是余秀华。

  “那都是胡说,我当然还是余秀华。”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余秀华说,“诗歌本来就不是我人生的全部。”但她也说,“没有诗,人生真的很空洞。”

  范俭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余秀华生活中的痛苦、渴望、无奈和焦虑,让她将求而不得的美好转化成诗歌。

  余秀华被身体困住的灵魂需要诗。她想掌控自己的命运,在《摇摇晃晃的人间》中,写诗、离婚指向的都是这个目标。范俭如此解释拍摄这部纪录片的用意:“我们要看到她的诗歌背后是什么,诗歌背后是她的人生。”

  “人们都说,这两年我变了”

  出生时倒产,导致余秀华患有先天性脑瘫。在一篇名为《梦落成泥》的自传小说里,余秀华将自己的童年描述成“灰色”。6岁之前她还一直控制不住流口水,四方寻医问药治好后,说话仍口齿不清,同学将她看作“异类”,她因此拿一把生锈的菜刀往左腕上割。

  小时候家里来客人,余秀华总会沿着田埂爬到很远,像是给别人证明什么,小学时被别人嘲笑后,她开始自己拄拐杖走,不肯让别人背。

  19岁时余秀华结了婚,丈夫尹世平当时32岁,不是本地人,是四川来的打工者。孩子两岁时,余秀华第一次提出了离婚,被父母否决。

  余秀华的母亲说过,她性格不好。在《摇摇晃晃的人间》里,她与丈夫不可调和的争执似乎暴露了这点。母亲不理解余秀华为什么要离婚,有一次和她吵起来:“你的心怎么那么硬?”

  2015年12月,余秀华在湖北荆门钟祥市人民法院协议离婚。消息一出,“成名后蹬了丈夫”的非议便接踵而至。其中,不乏键盘侠在网络上“讨伐”:余秀华这两年变坏了。

  “我仔细想想,一个人是从害怕被伤害开始变坏的。”余秀华说。在这场婚姻里,她无法摆脱健全与残疾的不对等、精神上的沟通乏力。

  “残疾也罢,婚姻也罢,没有一件事在她可控范围之内。全部都是意料之外、不可突破的命运。”范俭说,“离婚只是一个事件,我们从离婚背后看到的是一个女人想要独掌自己的命运。”

  他觉得,余秀华这两年的确变了。因为写诗,也因为写诗带来的名气和经济独立,让余秀华的世界更大,让她有了可以掌控命运的自信和能力。梳理她的朋友圈不难发现,一方面,她的诗歌让她的生活圈子有了极大拓展;一方面,参加社会活动让她认识了传媒、文化界的主流人士。

  摆脱人生不由自己掌控的现状,这是身有残疾的农妇余秀华一直以来做不到的,也是被身体困住的诗人余秀华一直想做的。

  “出名之后,余秀华完成了她的能力建设。她的新生或独立是这两年的事情。”范俭说。在《摇摇晃晃的人间》中,这也体现在她与母亲的关系上,她开始反驳母亲“女人一定要有完整的家”的传统观念。“她不认同了,她开始认为,人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离婚后,余秀华变得爱美,她买了花裙子,买了眼霜,甚至去了一趟美容院,花一两千元做了纹眉和染唇。

  2017年4月,余秀华同范俭前往美国交流。一个美国人对余秀华说:“你明明是渴望爱情、渴望情感的,为什么不穿得性感一点?”

  第二天,余秀华穿上了黑色丝袜。

  “一棵草有怎样的绿,就有怎样的荒”

  《摇摇晃晃的人间》中穿插着余秀华念诵自己诗歌的镜头,念得很含混。其中一幕她念的是《风吹草低,吹不低草的荒》:“一棵草有怎样的绿,就有怎样的荒,雨淋不进去,风吹不出来。”

  范俭提到这个镜头,说那就是余秀华不得不妥协时的心境:“她有怎样的渴望,她就要经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就是这么自然地发生了。”

  跟拍了两年,范俭认为余秀华的最高欲望不是诗歌,而是爱情,但面对爱情她永远是痛苦的。“我们的海报为什么是一个女人的身体空空地虚置在那儿,任由变老……这是我觉得她最可悲的地方。”

  第一次看到电影镜头里走路摇摇晃晃的自己,余秀华感觉自己很丑。

  形成反差的是余秀华所念的诗:“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然后是江汉平原,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余秀华在湖北横店村的日子原本是单调的——父母下地干活,丈夫外出打工,儿子求学未归,自己则坐在院子里,扫地、看书,在田埂和村头摇晃着走。

  诗歌是余秀华超越困囿与苦难的方式。歌手李健形容余秀华是“在云端作诗,在泥里生活”,她把泥土中的生长、门墩上的期望,化作诗句。

  孩子出生不久后,由于和尹世平的关系变得紧张,余秀华开始在夜深人静后写诗,写完心情就变得舒畅。2005年,余秀华偶尔把诗作投寄给《荆州日报》,换回豆腐块般的一堆铅字,这时与人分享诗歌的意愿还不强烈。

  “但在村子里生活越久,越觉得孤独。”余秀华说。

  2007年,父亲给她买了一部长虹手机,她用手机打字,把诗发在钟祥论坛上,获得了不少评论和点赞,于是她常去镇上的网吧发诗回帖。网友在2009年为她募款买了一部电脑,她不用再去网吧了。

  范俭发现,余秀华有两个世界:网络是她两个世界的分隔线——坐在电脑前,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面有诗,也有她的乖张怒骂和温情感谢;离开电脑,她回到湖北横店村,扫地、割草,当然还有欲罢而不能的婚姻。

  由于残疾,余秀华写字很用力,她保留了在2009年使用电脑写诗之前的手写诗稿,有记者在探访时看到了,形容诗稿“力透纸背”。

  范俭说:“余秀华的诗歌多来自于她生活中的痛苦、渴望、无奈和焦虑——她一多半的诗歌都在写疼痛和渴望,这些都是她的生活和经历。正因为生活中得不到,才会在诗歌中写得如此之强烈。”

  一直在抗争

  在某种程度上,网络改变了余秀华的命运。2009年,她开了自己的博客。“混迹”于网络,她的精神空间一下子被拓展了:“看电子书、逛论坛、加诗友群,我当时感觉我的世界变得开阔了,不再是一个横店那么小的村子。”

  而一炮而红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实际上是她在诗友群里听到一句调侃的话,随手填词的无心之举。

  诗歌改变了余秀华的生活,如今她从网络世界“落地”了,参与的活动遍布一二线城市。

  成名后余秀华参加了一些诗歌研讨会,第一次在活动现场遇到了她最开始读诗时就喜欢的舒婷,害羞到不敢上前打招呼。但参加得多了,她开始觉得这些研讨会毫无意义:“会上全是互相吹捧之词,无聊得很。”她在一场为自己开的研讨会上站出来说:“研究余秀华的会,根本不值得开。”

  《摇摇晃晃的人间》中有一场研讨会,诗人和评论家们用专业术语来解读余秀华的作品:“余秀华就是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美国隐士女诗人)。”

  余秀华说:“我从来不喜欢被别人拿来和艾米丽·狄金森比较,任何一个人被当成另外一个人都是失败的,狄金森是独一无二的,我余秀华也是独一无二的。”

  上海首映场,余秀华这颇为“狂妄”的一幕,博得了观众自发的掌声。

  这场研讨会,范俭剪辑的都是男性评价余秀华的诗,展现这个男性主导的圈子如何“赋予她意义”,而余秀华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些评价。

  有观众在评论里说出了自己鼓掌的原因:《摇摇晃晃的人间》说的不只是余秀华的离婚,而是她如何在婚姻世界和诗歌世界里,与传统、舆论和命运抗争,因此使人产生了共情。

  恐怕终其一生,余秀华都要和命运缠斗,诗歌也将作为她终其一生治疗痛苦的药剂。

  在余秀华的朋友圈里,范俭看到她从未发表过的一句诗:难道还有明天,可惜还有明天。“一下子就触动到我,觉得好疼痛啊。”

  电影的结尾,余秀华的母亲患癌症去世,“难道还有明天,可惜还有明天”成为落幕的最后一句诗。

  余秀华微信公众号的密集更新,显示了她仍然高涨的写作热情,她打算出版随笔集、写小说。在余秀华看来,总是有不确定的明天串在一起,令她有被伤害的恐惧:“所以我觉得明天是可以不要的,但是你要接受它的存在。”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李振 刘佳璇/广东广州 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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