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城市的发展模式,通常先有小城,后有大城
唐宋时期的州郡城市,通常有内、外两圈城墙:外城,称“罗城”;内城,称“子城”。州府的官署衙门,设于子城之内,刺史知州、大小官吏在此办公,子城遂为一地政治权力的中心。我国历来是“讲政治”的国度,城市亦多“政治型”城市,子城既为权力中心,也就是城市的中心,譬如紫禁城之于北京城。
城市中心,黄金地段,容易遭历史改造,唐宋遗址难以保留。比如湖州子城,只保存东城墙的一段;台州子城,今为临海城内某医院用地;温州子城,仅存南门的谯楼;宁波子城,也只存南城门,称为鼓楼;经过整治开发的金华子城,是个观光区,然古迹殊少。
唯有嘉兴子城,晚清以来,由衙门改为军营,1949年后为军区医院,从此躲过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城市化浪潮,整体格局奇迹般保存至今——2015年以来,调查勘探嘉兴子城遗址是我的本职工作之一。
子城,是相对罗城而言,若无外城,也就无所谓内城。隋开皇九年(589),杭州立州之初,州城位于凤凰山上,城墙“周围十里”,范围甚小。晚唐时期,钱镠割据两浙,在“小城”之外,又围以一周外城,将凤凰山“小城”改为吴越国王宫,也即杭州子城。吴越国纳土归宋后,杭州城承袭旧制。宋室南渡,南宋定都临安,将子城辟为大内皇宫,元陈随应《南渡行宫记》说“皇城十里”,可见南宋皇城正是隋城的规模。元灭南宋后,拆毁杭州城墙,大内亦遭毁弃。元末重建杭州城,竟将原来的政治中心——凤凰山,整体割弃于城外。此乃唐宋元三朝杭州城市变迁之荦荦大端。
浙江大学历史系陈志坚教授《杭州初史论稿》认为,南宋临安三志(乾道、淳祐、咸淳《临安志》)记载“隋杨素创(杭)州城,周回三十六里九十步”是个句读错误,正确读法是“隋杨素创州城。(今城)周回三十六里九十步”。误读始于宋人,早在宋代,人们就误以为隋杭州城的规模等同于南宋临安府。殊不知隋代杭州只是凤凰山头的蕞尔小城,“周回三十六里”的大城是经钱镠加筑的结果。
《杭州初史论稿》纠正了流传已久的误会,也揭示了中古时期江南城市常见的发展模式——初为小城,后来加筑外城,发展为宋代州郡典型的“内外重城”形态。
自宋代以来,各地的志书,通常把子城的源头追溯到三国孙吴时期或更早。将子城的前世,追溯到唐代以前,当然合情合理,如金华(东阳郡)、湖州(吴兴郡)升格为郡城,均在孙吴时期。无奈孙吴距今已远,文献不足征,当时的郡治是否筑有城墙,地点是否与后世子城重叠,诸如此类,一切皆是未知数,我们至今无法确切知晓唐代以前多数江南城市的形态。至于嘉兴县升格为秀州,已晚至吴越国时期,孙吴时代的嘉兴县,县治是否就在今天的子城,也无依据,我们固然不必贸然否定古书,但也不能“尽信书”。
1994年,我游学厦门时,选修过一门叫做“泉州港考古”的课。最初的几堂课,总在争论一个问题,泉州的子城、罗城,孰先孰后。有人说,当然是先有罗城,后有子城,未有“母”城,何来“子”城?
如今想来,这是把城市史当成生物学来研究,结论大有问题。其实正好相反,南方城市的发展模式,通常先有小城,后有大城,加筑大城后,原来的小城,遂为“子城”。
子城是唐宋州郡城市最重要的特征。宋元鼎革后,尽毁天下城墙。此举非但未能带来太平盛世,反而招致更大的战乱。元末,各地纷纷重新建起固若金汤的城墙,然而大力恢复的只有外城,内城该拆的拆、该倒的倒,随其自生自灭。
降至明代,城市多已不再设置内城,子城作为制度,逐渐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曾经城市生活中的常态,如今听来倒像陌生而遥远的事物,在金华、温州、临海等地,仅残存一个地名而已。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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