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地获得幸福

  千万人叫好,不如你一人点头

  家里的保姆贤姨,比我只大十岁而已,按年龄我应该喊她姐而不是姨,但按辈分必须喊姨,她的外孙比我儿子还大。

  贤姨来我家之后,常和我谈人生,她一生的故事我都了然在心了。

  她小时候家里穷,只上了三年小学,当时学费是两块钱,但家里交不起。她们村靠山,她每天要上山放牛砍柴补贴家用,一大早就出门,把白米饭捏成饭团包在“水布”里。当地家家户户有这三样东西:咸菜、萝卜干、橄榄糁,带上山的下饭菜,就是这三样东西的任一。吃的时候就着坑水,如果没有坑水,就喝“牛轮窟”里的水。

  什么叫牛轮窟,就是牛在山泥上踩下的脚印,聚积了一点雨水。有时候那雨水里还有一股牛尿的骚味。

  当年的贤姨还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女孩。她的办法很多。生产队里晒麦粒的时候,路过时用鞋子往前一撬,能撬出一大捧麦粒来。回家把麦粒炒熟了,再把家里的红糖煮成糖浆,炒熟的麦粒在糖浆里一滚,凝固前用两块板压合成糖条模样,就是乡下叫“麦方”的美食了。

  有时候她们会去地里偷偷揪些生产队的番薯藤,带到一起玩的某个姑娘家里,放点盐炒了大家一起吃。

  十几岁的时候,贤姨的三个姐姐先后嫁了人,她的大哥却还讨不到老婆。大哥有点小残疾,按正常途径,恐怕难有女人嫁他,于是贤姨的母亲想让贤姨嫁给村里某个老男人,换那男人的妹妹来给大哥做老婆。

  贤姨本能地知道,被“换”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对象。于是坚决不从,说“为什么三个姐姐都不换,偏我就要换”。

  危急之中,幸好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其实也是村子里的人,只是家里也穷,所以没有对象。贤姨很快就嫁给他,但因为没有嫁妆,婆婆十分嫌弃。贤姨做的菜,婆婆和小叔一会儿说太咸一会儿说太淡,从来没有好脸色,如果起床稍微晚了点,婆婆就在天井里骂开了,说你们的脊背上肉真厚,能睡到现在。

  有一年贤姨小产,躺在家里失血过多,几乎要虚脱。母亲路过她家门口,但不敢进来看一眼,民间迷信说看产妇或者小产的妇人,家里的牲畜生产会受影响。她娘家那时刚好有一些鹅蛋待孵。

  那时候穷到什么程度呢,据说过年的时候,家里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多买几包盐几包烟,都要跟店子里赊账。生了孩子如果能吃一点鱼肉,就是很幸运的事了。

  但一切艰难之外,贤姨有一件很庆幸的事,那就是,她和丈夫很恩爱。

  她说家里那么穷,夫妻俩却从来没有为钱的事红脸过。贤姨说她生孩子的时候,丈夫使不上劲,但一直在床边坐着。这么多年孩子也长大了,孙子也有了,可他们两个人每晚都睡在一起聊天,有时候说到很晚,还一直在说着。

  你们说些啥呢?我问。贤姨说,其实能说些啥,不就是地里的菜长得怎么样了,哪些菜卖了多少钱,又花多少钱买了些啥,如此之类的。

  但贤姨说,睡在一起很重要,少年夫妻老来伴,有时候自己咳嗽几声,他都会把手伸过来帮自己拍拍背。

  夫妻两人恩恩爱爱地共同努力,孩子大了,家里的经济也好转了,尽管谈不上多好,但日子可以舒服地过下去。她说她丈夫是一个很“宅”的人,除了去地里管管菜苗,其他时间,都是坐在家里喝着茶,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贤姨在我家的这段时间,我试图用她的眼光打量我的生活。我过着典型城里人的生活,在超市买很贵的鱼肉菜,送孩子上各种学习班,自己参加各种活动各种旅游,家里装着跑步机,家庭影院,各种乐器,经常卖命地工作,一写就是半天。但我和丈夫却很疏离,我们忙着各自的工作,常常几天都没法一起好好吃个饭。

  年轻时觉得,生活必须开阔,必须努力奋斗到开阔处。但年纪大了,我不知道我的生活和贤姨的生活哪一个更好。

  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奋斗,期待点似乎从开阔处回到了那个小小共同体上。千万人叫好,不如你一人点头。从这个意义上看,贤姨显然已经得到了,她很显然比我更稳定地获得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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