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年的一场大火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1893年,大火,李鸿章,棉纺厂
  • 发布时间:2011-01-05 16:10
  做工时擦出的一粒火星,引发了彼时上海城市史上最痛的一次火灾。

  事发1893年10月19日,还有不满一个月,上海即将迎来开埠50周年。

  这天早晨7点半左右,上海机器织布局的机器已运转起来。清花机每分钟1400转,清好后的棉花即成松软的棉絮,引缠在卷轴上。不知是何硬物碰着锤子,机器又转动得飞快,铿锵撞出火星,引燃了松棉絮。

  工人们见花子堆里起烟,扒开探视,却为燃烧提供了大量的空气,火势猝发,顷刻冒穿屋顶。

  大火一直烧到下午5时,偌大的厂房,无一寸未成焦土,机器销熔,变成一堆废铁。

  李鸿章倾14年心血一手创办的这家中国最早的棉纺厂,付之一炬。

  织布局毁于一旦

  一切不利因素都凑在了一起。

  屋面是用牛毛杂以他物捣成,极易着火,蔓延飞快。

  厂旁即黄浦江,取水灌救相当方便,消防设施却不给力,平时保养不够,皮带已有损坏,不甚灵捷,起水无多,反致皮带、洋龙被火烧毁。

  工人更缺乏消防训练。平日从不演习,临时仓促,甚至还把龙头倒接。

  最被寄予厚望的消防队被骂最凶。当时,华界内的救火设施与组织还很落后,而租界内的消防制度、消防设备在全中国是第一流的。1863年2月12日,上海道台衙门失火,烧毁花厅,幸亏租界救火队的支援,才用龙头将火扑灭。

  援此先例,织布局将希望寄托于“洋枪队”。织布局总账房潘纯穗约同翻译尤葛民、副账房沈希生三人先往老巡捕房,面恳总巡捕头救火,捕头以在租界之外不能前往救助回绝;潘等继而寻求美捕房、救火会、会审公廨,四处求救、四处碰壁。

  当时报纸评论,租界洋龙如肯赴救,织布局不会被烧得这么惨。

  《新闻报》在《译文汇报洋布局被焚事》中,记载了织布局负责人杨宗濂的现场表现,“中国总办屡欲跳火毕命,又欲投河自尽,此外别无办法想。幸有旁人拖出,一路行走,一路痛哭,涕泗交流,宛似小孩儿一般。”“嘶”的一声,杨宗濂的衣服还被拉扯出一个洞。

  晚间,伴着袅袅青烟和焦糊味,许多妇女仍在现场周围涕泣。数千工人流落街头,哭声震天。

  这场大火,没有人员伤亡,但财物损失严重,总计不下白银150万两。

  《申报》评述:“机器织布所以挽回固有之利,关系绝大,经营缔造,煞费苦心,乃已成之功,竟致毁于一旦,有心时事者能不扼腕咨嗟哉!”

  织布局刚开工生产三年,1892年生产了400万码棉布、100万磅棉纱,雇用工人4000人。就在大火发生前,正拟定向英国订购新式纺纱机及各种相应机器配件的计划,欲进一步扩充生产能力。

  李鸿章之恨呼之欲出。

  舆论抨击租界隔岸观火

  接下来该问责了。

  李鸿章毫不犹豫地将杨宗濂、杨宗瀚就地免职。这兄弟俩本来分任负责织布局局务的总办、会办,他们同治初年在家乡无锡办理团练打太平军,以军功升道员,后在天津与台湾等地办理洋务,也算是李鸿章的人。

  当时的报纸推波助澜,议论焦点有三:

  其一,厂房建筑用料不当。屋体覆盖着牛毛毡,更以柏油裹之,而工部局曾对丝厂棉纺厂等火灾易发单位的建筑物提出防火要求,规定需领有执照才可施工。织布局属无证经营。

  其二,防火设备形同虚设,工人缺乏消防训练。

  其三,没有参加火灾保险。织布局此前曾投保,恰在大火这年未续保。而没有购买洋人的保险,是洋龙拒绝出警的真正理由。

  对于租界隔岸观火,舆论抨击最为激烈。背后理由也是利益:多家报社老板都是织布局的股东。1893年开始发放股息,红利高达二分五厘。

  《字林西报》抨击捕房与救火会的文章发表后,《新闻报》予以译载,在华人中激起强烈反响。

  这场讨论还进入了学校课堂,值得注意的是,批评租界与救火会的人群中也有一些寓沪西人,自己人批自己人,可见当时舆论之开放。英国传教士、学者傅兰雅曾以“中国仿行西法,纺纱织布,应如何筹办,以俾国家商民均沾利益论”为题,要上海格致书院学生讨论。

  租界造成的“上海特点”

  火灾亦伴生着城市化新时代的初段。

  自上海开埠以降,特别是19世纪60年代以后,城市人口激增,房屋空前密集,火灾频仍。织布局大火之前的最大一场火灾发生在1879年法租界,延烧5个小时,焚毁房屋991间,估计损失150万两,灼伤数人。

  火灾频发,成为当时的上海当政者不得不直面的城市危机。这个初生的现代都市成功抗击了鼠疫、洪水、台风等突发事件,火灾却一直是个难题,尤以织布局大火为典型。

  “这次火灾的具体原因、救火问题,涉及现代企业安全意识、经营理念等诸多问题,特别是华洋关系与火灾的关联,很耐人寻味,很有上海城市特点。”著名史学家熊月之说。

  此谓“上海特点”,主要由租界造成。当时上海城主体是华界、法租界、公共租界三个政治实体。瘟疫、洪水、台风等不分边界地蔓延,甚至在战争危机显现之时还出现了东南互保,但火灾只在一界里烧,是他人的瓦上霜。

  作为一个年轻的现代化都市,上海的市政管理相当稚嫩,公共服务范围狭窄,华界消防设施基本为零,救火只能依赖企业自己,而租界则有西方先进的消防制度与消防设施。因起火地点在租界边缘,“隔岸观火”成为舆论对于租界的道德指责,却无人追究当局失职。

  《新闻报》有这样一段评述:“西人之论则谓地在租界之外,??且中国官商素日未相谆托,仓卒之际,人心不齐,无能为力”,算是批评华界政府平时没有跟租界搞好关系,导致洋人见死不救。舆论对于当局的批评仅此而已。

  由是,熊月之将租界带来的上海的特殊性归纳为四个效应:

  示范效应——租界内的生活品质成为西方价值观的最佳软性广告;

  缝隙效应——边界滋生活力,形成持不同政见者或反政府力量可以利用的政治空间,自立军起义的主要领导人之一龚超,在起义失败后逃到租界,清政府不敢到租界捉他,派人约他“喝茶”诱捕;

  孤岛效应——清朝政府、北洋政府、国民党南京政府的号令,可以行至天涯海角,在上海租界却不能畅行无阻;

  集散效应——租界里的外国人来自世界各地,于是,发生在上海的事情往往与全国、全世界紧密相连,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上海也特别敏感。

  这个思路的逻辑原点是租界,租界也是旧上海一切特殊性的原点。这种特殊性向当政者提出了特殊的挑战。

  “中外观瞻之所系”

  上海“乃中外观瞻之所系”,上海主政者在处理城市危机的过程中也常被围观。

  “主政者在处理城市危机的时候要具备一些共同品性,比如忠勇、急智、爱民。”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学者张生说,“城市危机在塑造着主政者,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织布局大火成为上海史中的一道分水岭——消防开始改善,在城市生活发展过程中,安全观念深入人心,华洋积怨也渐渐化解。

  高要求带来高标准。熊月之说:“自从上海开埠之后,对主政者的选择就有要求了,是中央政府直接管的人事任命,很受重视。”

  第一任“有要求”的“市长”是上海道台吴建章。他非科举出身,没有功名,曾担任过买办、翻译,有洋行工作经验。租界出现后,两江总督、江苏巡抚越来越觉得上海道台这个位子重要,懂外交的道台会省掉很多麻烦,因此选择了吴建章。

  由一名买办来当道台,这是破天荒的“公务员”任命,且任命的是上海的最高行政长官。

  选择上海主政者,既有硬杠杠,也有软指标。硬指标包括:这个位置一定是个干才,一定是懂得外国情况的人,要有外交才能——多任上海道台后来成了驻外大使,“当个外交部副部长绰绰有余”。“软指标就是要信得过,这不光是政治上的需求,也有经济上的需求。”熊月之说。

  近代上海是一小世界,现今世界是一大上海。毫无疑问,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地位独特的上海,仍将是万方注目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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