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8日:一个人的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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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1-02-17 14:07
冬夜,拥挤的上海并不因人多而温暖。上海英美租界“洋泾浜会审公廨”门口,刘保昌被捕快狠狠推出大门。
骂骂咧咧走在回家路上,想着每天一睁眼就要算计的高额房租,小商人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豪迈,或许尚未到家,他已拿定了一个大主意。
1月8日傍晚,南京路商户们还在罢市与开业间纠结,忽然惊奇地看到:一辆人力车驶过马路,车上的刘保昌大呼小叫,手里高举自己连夜赶制的白布小旗,上书大字:“房租已蒙宪准劝减”。饱受高房租煎熬的商户们顿时奔走相告。
然而政府没说要减,刘保昌的“路演”纯属自编自导。
怎样定性这一幕?有很多标签供后人选择:觉醒还是狡猾?斗士还是刁民?发动群众还是发神经?
真相总是罗生门。他想利用舆情倒逼“有关部门”,这个猜测应该靠谱。
经济危机,开发商,高房价,钉子户??一系列关键词在刘保昌的故事里若隐若现。
高房租
半年来,“橡皮风潮”、北方鼠疫,国际国内都给上海经济带来利空消息。
此前两年,在外商忽悠下,上海各界购橡胶股票动用资金达4000万两。1910年6月,国际橡胶投机由盛转衰,伦敦橡胶股带头暴跌。7月,英商麦边洋行等外商暗将股票抛出离境,谁接盘谁傻眼。
7月21日,上海正元、兆康、谦余三大钱庄倒闭,亏欠700万两。10月8日,中国最大银号上海源丰润倒闭。
经济危机,收入减少,仍在上涨的住房成本在变小的分母上更显压力沉重。
“为因房价太高昂,架屋重楼再垒床,终日乌烟同瘴气,况逢炎夏更难当”。“欲暂栖身觅一窠,小租挖费陋规多,账房藉此肥身计,其奈他乡作客何”。这是彼时上海的“蚁族之歌”。
商户感触更强烈,名为老板,实则房东伙计!
许多租界、华界商铺因房租过高无法营业。而依据四年前公共租界会审公廨订立的《取缔租户章程》,规定业主对欠租户(一般为欠租三个月以上)可禀请公廨将房屋加封。如租户仍不付清欠租,即将房内财物拍卖抵租。
房东与租户之间的矛盾加剧,“欠租潜逃”、“追缴房租”、“欠租封屋”成为《申报》热报的新闻。沙逊洋行等开发商兼大房东经常将租户告到公廨。
l0月底,两江总督张人骏视察上海。美界商民递呈于张,张转给上海道刘襄孙,并问“所请减轻房租各节,能否办到”?
大员批示让租户看到希望。“英美租界请减房租事务所”遂成立。事务所发传单、搞集会,12月4日西门斜桥西园集议达万余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上海道台“深恐各商民持论激烈,致起风潮,即饬公共租界会审公廨,谕告各商民宜和平商酌,免生事端”。
沙逊洋行房租案经公廨审讯,判租户付租。在减租问题上一直代表弱势群体立场的《申报》批评说:求减房租已声嘶力竭矣,而工部局则曰无权办理,会审官则曰无权强迫,总商会则曰无权顾问,然则租界各住户之伎俩已穷。
为消除不安定因素,上海县令与南市华界一带成立的“沪南减租事务所”率先妥协:五年内房东如加租的可协商减租;否则不可议减。不管怎样,禁止商民集会闹事。协议达成,“沪南减租事务所”随之解散。
有关方面认为差不多搞定时,意外发生了。
钉子户
沪南协议有一条:如嫌租金昂贵,尽可自行搬迁。可以理解为,不搬又非要减租者,就是传说中的钉子户。
刘保昌,从无锡到上海创业,经营烧饼店(沪北英美租界汉碧礼路165号长兴麦馆)。为人豪爽侠义,几个月来领一帮小商贩和房客散发了一万份传单,被公廨以“煽众抗租”罪逮捕。
审讯时,刘保昌说传单底稿是托澄衷学堂徐老师写的,目的为公益,非扰乱治安。澄衷学堂却发表公告说,全校21人,既没徐老师,也没人写这稿子。
一个说法是公廨曾将刘放了,因无保人,只好又带回捕房。租界商民“求减租金无效,反将代表人拘押,群情不服”。
1月6日晚,商民在狄思威路老三官堂内集会,夜11点发传单呼吁罢市,“减租无效,房东反用压力,兹今众商公议,明日暂停交易,俟减定租金,再行一律开市,请各商家始终坚持”。
1月7日,沪北罢市。南京路三阳南货店还在交易,有人当他叛徒,几个石片掷入,南货店遂关门。
上海道署紧急召集官绅,挨家挨户大做思想工作,并给罢市商户台阶下:“查现在闭门各店铺约分三种”,一是真欠租的钉子户,二是没欠租但想趁机减租的投机分子,三是遵纪守法的殷实户,怕流氓闹事才闭门。南京路一带殷实者居多,“请一律开门,敞处及捕房担任保护”。
刘襄孙函邀各房东商议办法,邀集上海广、宁、绍、苏、湖各帮派知名人士。公廨将号召罢市的林楚金、冯宝卿等代表拘押后,释放已成舆论焦点的刘保昌。
次日,南京路商户们在坚持和放弃之间目睹了刘保昌的“路演”。
面对不可理喻的刘保昌,刘襄孙坚持减租应该由官方解决,陪审的美国副领事则认为刘就是疯子。也有时评赞扬刘虽只是个卖饼的,做的事情却是出于救济社会的崇高目的。
沪北开市后,南市风波又起。南市减租事务所代表陆吟江因不满当局态度,撕毁协议再次组织罢市。紧接着,大东门、十六铺码头、新北门、老北门、小东门、豫园等地商户相继停业抗租。
这一次,上海政府明确镇压的立场,“减求必出和平,非要挟所能办到。”狠抓了一批代表后,罢市终于平息下去。时评把减租罢市与橡皮风潮、票庄倒闭、鼠疫蔓延并称为上海“四大恐慌”。
刘保昌就此消失在历史迷雾中,没有然后。
开发商
刘保昌们的钱到底让谁赚去,干了什么?房东往上,不用绕很多圈,即可抵达开发商。
论及上海大开发商的历史,真真是“奴有一段情,讲拨拉诸公听”,至少回溯50年。
彼时太平军与政府军激战江南,江浙皖赣移民大批进入上海租界。在沪外商岂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疯狂投资下,上海房地产业迅速崛起。
土地上有永租权,法律上有领事裁判权,更重要的是有准确“内部消息”。租界管理部门经常借修路和建筑名义征租土地,然后变更计划,将土地售给房地产商。许多大开发商本身即工部局或公董局控制者,如哈同。
炒地皮、转租收取高额手续费、建设房屋收租,外商狠狠抬高上海地价房价。
美商中国营业公司,预先从工部局了解到开筑愚园路的计划,在愚园路两侧以每亩300~600两的地价收购了100多亩地,随后放风哄抬地价,不到一年,那一带地价每亩达8000至一万两。
据统计,沙逊集团1877~1921年44年间在上海房租净收入为1098万两,另通过房地产和土地增值获得利润1121万两。
官商也是上海地价房价的积极推动者,招商局督办盛宣怀就曾挪用巨款在上海大量购买地产。
没有房地产开发就没有新上海。
房地产税收是上海租界推进市政建设重要的资金来源。外滩的竣工、填土、铺石子和建桥梁共耗费35250两,而当年的地产税和房捐有28750两。问题是,土地捐最终以增加房租的办法转嫁到了租赁者身上。
刘保昌开店收入不得而知,但当时小商户月入约在二三十元,商铺房租已涨到二三十元,一元为库平七钱二分银,的确不可忍受。
南京路上刘保昌一个人游行那天,是1911年1月8日,距辛亥革命275天。
上海光复时期,一部分年初搞减租运动的商民投身反清革命。11月,上海商团参与攻打江南制造局,曾审讯刘保昌的上海道台刘襄孙逃至租界,向两江总督张人骏密报:“上海革党起事,商团尽叛。”
一个不算离谱的想象:钉子户刘保昌们应该在革命党队伍里很痛快。■
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贾钦涵对本栏目策划亦有贡献。
本期参考文献:《申报》,上海档案馆《上海租界史》,陈伯熙《上海轶事大观》,马学强《从传统到现代》,夏扬《洋商挂名道契与近代信托制度的实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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