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京味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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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6-20 14:42
我啊,是一职业戏剧影视编剧和导演。
说也惭愧,干了二十来年小半辈子了,您都不认识我。没事儿,咱不是在幕后的那位么?可能好多年前您在某个夏天的晚上北京人艺剧场瞧过我那么一出半出的戏,也偶尔守着火锅子在电视里瞧过几集我写的电视剧。
那就成了。就不白忙活。
打小儿北京生胡同里长,要说这北京的味儿,那算是深深地烙在了骨子里了,甭管我是写剧本还是当导演,也甭管是什么样的剧本,里面或多或少都得有点儿北京口儿或者是京味儿元素,最著名的就是我参与编剧的电视剧《新上海滩》,您有工夫翻出来再看看,就看出来了,那里面的上海人一张嘴,都是北京腔儿的底子!这还是我在我的工作电脑上贴上一纸条,写着——“千万不要有京味儿”之后的结果呢。择都择不干净。
您更别说由着我性儿让我创作点儿“京味儿”题材了,那里面塞的“私货”就多了去了。
这京味儿啊,就跟胡同口儿炸灌肠那油烟子似的,顺着七拐八弯的墙根儿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拍头一部电影那会儿,开工之前看着眼前这黑压压的班底直肝儿颤!那年我才25岁,头一回当导演,这一班子主创最小的也都是三十七八了,基本上全都是头一回合作,手里就有一个改了十八稿的剧本,我跟人怎么聊啊?您预备领导这帮“老炮儿”,您怎么拿住他们啊?这当导演就是这样,三言两语您要是没让他们觉得您是个人物,您可就镇不住他们了。
我不管,我就说了三句话——
“这是一个讲北京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接地气的电影,希望大家挖掘更多的标志性元素放在电影里——”第三句话还没说呢,就听见什刹海那个拍摄地小院外面的胡同里有一声“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吆喝,打老榆树后头飘过来,我后脊梁骨就跟过电似的,腾地蹿起来冲场记喊:“别愣着啦,录音,拿家伙,制片带队,拦住那磨刀的老爷子!”
就看胡同里一阵尘土飞扬,一阵聒噪,您琢磨琢磨,几个大小伙子追一骑着破三轮儿的老头儿还不方便吗?老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已经预备把三轮车给他们保命了,赶紧上去一工作人员把事儿说明白了,又是递烟又是给人家买水,老爷子稳住了心神,说——
“我这吆喝了大半辈子了,怎么还有人待见这个啊?”
录音师把好几万块钱的麦克风往老爷子面前一支,让怹素常怎么吆喝就怎么吆喝,最后怹高了兴,抽了两根烟,开嗓了——不但录了怹这个磨剪子的,还给我录了好些什么“有钢种锅换底”“修理雨伞”之类的,把我美得差点儿乐出声来。怎么有人待见这个?这种电影讲的就是这份北京人的回忆,没有这味儿,哪儿来的这魂儿啊?
现如今这些声儿比故宫里的蛐蛐儿还金贵,哪儿找去啊?
录完了,那帮“老炮儿”主创看我的眼神儿已经和刚才满眼的等着“看看这孩子能说什么”的状态不一样了,他们看着了导演的认真和坚持,他们愿意帮这个导演完成他的审美要素——
于是他们开始纷纷把自己手里的宝贝报出来贡献给电影——美术说这堂屋的砖换成青砖味儿就对了,这厢房门口搭几个竹竿儿弄个枸杞子和牵牛花的花架;道具说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一律明天从库里拉点儿他们收来的真东西;服装说这几个主角的衣服咱们都拿着新衣裳找周边的大爷大妈大哥大姐们换点儿他们穿过的旧衣裳,这意思才更舒服;道具又插嘴,说他师父家里那大八哥回头给借来,再往当院来个鱼缸;置景说院里的水管子缠上点儿草绳子,水龙头也换个更旧一点的最好,还有那电表和门牌也得做一个——
没一个钟头,碰头会开完了,我这心里也踏实了,热乎乎的——一个一个的细节都出来了,您瞧见了么,想拍个正经八百的北京题材的电影,您就得从这里头找这北京的味儿,它全都长在水池子旁边的青苔那儿,长在鸽子扑啦啦飞的时候那鸽哨里,长在房檐旧瓦上滋出来的那根狗尾巴草上。没有这个,您就甭说您要拍的是京味儿电影,您跟拍一个普通的电影没区别了就,那咱还费这事儿干嘛呢?
这电影叫《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拍摄于2008年的夏天,是我的导演处女作,话剧不算的话。拿一句话说就是讲一个住在胡同里的相声老艺人在这个现代化的北京对于自己传统手艺的坚持和赓续这么个故事。
就说老头儿第一次带着他新收的徒弟练功这场戏吧,光是声音就藏了多少宝贝——几条胡同外,是爆米花的“嘭”的那么一声闷响和孩子们的欢叫声,跟前儿蜂窝煤填进炉子里的柴火声,房檐底下铁皮风铃叮当两三声。天上的悠扬绵长的鸽哨声,远处撕心裂肺的吆喝声,还有进门来的那位一推院门老街门的那声门轴声,最绝的是胡同口扫街大妈竹扫帚蹭柏油路的沙沙声,您要想把这声录好了,这动静儿您得把话筒贴地皮儿上录,稍微站直点儿都录不出那个韵来。有观众说这片子看着饿,我说您那是听见后海沿儿糖炒栗子铁砂哗啦哗啦的声儿了。水管子的吱吱呀呀声,切菜剁馅儿的声——多了去了。
说来也巧,这电影的录音师跟我聊了聊,大惊,原来我们俩小时候一个胡同的,一个在东半拉一个在西半拉,没在一起玩儿过。可是我们做这电影的声音效果的时候,瞬间就连了电,这儿加个这个吧,那儿加个那个吧,仿佛不把这些记忆里的声音都塞进去,就特对不住自己个儿似的。我们俩一人抱着一大杯茉莉花茶,根本顾不上吃饭那种——这么说吧,中国男篮打西班牙那场奥运会我们愣给忘了,结果是听见外面机房的同事看球的声音才一拍大腿。
最后的完成片很不错,在电影频道播出的。我们自己做了这么个电影,自己心里头高兴踏实了,对得起自己先,这就得了。
以后我也有不少机会再参与北京题材的电影和电视剧的创作,那里面的私货塞的就五花八门了,比如这台词里的私货吧,就得特巧妙——要说这工活儿,那可是门手艺。比如让胡同串子二嘎子说“您这是老太太上鸡窝——奔(笨)蛋”,现场九零后演员直挠头——这句话瞧不明白啊,上鸡窝跟笨蛋有什么关系,急得我得现解释——“你看去鸡窝干嘛去了,就奔着那蛋去了啊!这句得带着三分损劲儿两分亲热,尾音往上挑,舌头卷着后槽牙出字儿!”
后来监视器里看见女主演噗哧乐了,我知道这是找着那个劲儿了——就像小时候听街坊拌嘴,骂人都带着体温。您瞧,这句有意思的俏皮话这不就塞进去了么?
您瞅,我这随身有个小本儿,红塑料皮儿都磨白了。打二十年前开始记这些老话儿,鼓楼早市大婶说“这吃食得溜着碗边儿忒儿咯”,德胜门修鞋匠念叨“姑娘这鞋跟儿都崴成罗锅儿了”,白云观门口算命的瞎子,管年轻人叫“小力巴儿”,说现在满大街“油梭子发白——短炼”。这些丰富俏皮甚至有点儿嘎的词儿,不但是那么个味儿,而且这是北京人独有的智慧,北京人那是输了房子输了地,嘴上也不能让半步那种。常常是拐着弯儿地骂了你,等你走出去三条街了才反应过来。
得了,咱们就聊到这儿吧,我吃炸酱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