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可以写给你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夏天,太阳,冷漠
  • 发布时间:2011-04-20 16:32
  我不敢死

  过年我开车回家,在高速上也开得像蜗牛,屡屡被大货车超车,那些大车呼啸在宽阔的高速上,像一座座移动的山。

  心理医生说因为我受过创伤,所以至今对开快车心有余悸。

  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我是不敢死,因为你说过我要是不好好活,你做鬼也不放过我,所以我不敢死。

  每年过年都是相同的内容,舅舅说,你该交个男朋友啦。我心不在焉地说,是啊。白羊座的舅舅一下子火了,老子跟你说话你听到没呢?

  唉,这些脾气大得像火山爆发的火象星座啊。妈妈也羞愧地说,我们家姑娘现在已经快成“齐天大剩”了吧。啧啧,真是与时俱进的妈咪。

  所有人都在与时俱进,全世界只有我还活在1999年。

  1999年夏天,我们一起从飞驰的摩托车上被抛起来,又重重落下。

  交警告诉我,从最高处落到地面,大概需要六秒。

  这六秒,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十七岁的我,紧紧搂着你的腰,跟你一起被抛了起来。夏天香甜到令人发晕的气息浩荡而来,我看见远方的云朵,看见蔷薇芬芳,看见飞鸟的翅膀划过蔚蓝天空。阳光突然猛烈,远处的反光瞬息而至,哗的一下刺痛双眼。我要瞎了吗?没关系。我知道我正跟你一起下坠,缓缓下坠,无休无止地下坠,坠往永夜,坠往永生。

  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我死在那时那刻,死在年轻得不掺一点假的相濡以沫里,死在我们抵死相爱的青春里。

  风吹在心里

  我已经很老了,衰老没有长在脸上,它印在了我的灵魂里。我变成了那种对一切都小心翼翼的人,在高架上车子也只会开到六十码,不争抢,不倔强,别无所求,但求长寿。从黑暗的停车场往电梯走,突然有小男生拦住我说,一起去兜兜风好吗?

  我笑笑说谢谢,摇摇头走开。

  很多年以前,你也是这样从远方呼啸而来,把车子横在我面前,装作很熟练地搭讪我说,一起去兜兜风好吗?你还从T恤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牙签,放进嘴里叼着。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小马哥,又滑稽又可笑。

  我曾经是那样不矜持的人,你叫我跟你走,我就真的跟你走了。不是因为那可笑的牙签,也不是因为你装得像小流氓,是因为你有那么纯良的一双眼睛,像清晨的天空一样让人看了心安。

  夏天那么盛大,黄昏有热风,坐在你的摩托车后,风里是谁在唱,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你骑得很酷很技术,像离弦的箭,笔直,迅速。沿路树木飞速倒退,我的红色裙摆像旗帜一样在风里猎猎作响。

  你说,抱紧我的腰。我不敢,我只敢把手一直捂在你肩膀上,掌心覆盖下你的衣服被汗捂湿了又再风干,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嘿,你怎么从来不嫌弃我有一双那么爱出汗的手。你回过头来大声问我,你冷不冷,我更大声地回你,不——冷——笑声散在风里,那些风吹在地球上,吹在人群中,吹在我心里。

  永不落山的太阳

  1998年,我念高中,你念职高,你每天只有一两节课,闲散无聊,于是总在楼下等我。我偶尔逃课去看你打花式街球,看你把球玩成一朵旋转的云,再斜斜飞起稳稳落进篮板上的铁圈。

  有时候你来找我,我正在上课。你在窗外龇牙咧嘴,我只能用书挡着脸努力忍着不笑出声来。

  听说云南一个少数民族的人,喜欢谁就去踩谁的脚,你跑来踩我的鞋子,我新买的converse才刚上脚,就被你踩得漆黑没法见人。我用很厚的英语字典砸在你背上,你躲都不躲。那么瘦,人像是空心的,字典砸在你身上闷闷地响。我怕砸坏了你却又不肯道歉,你就来牵我的手说,妈的,每回都输给你。

  也曾在38度的天气下手拉手走很长的路,头顶是法国梧桐织成的浓重绿荫,空气里有蝉在响亮地歌唱。两个人的手心都容易出汗,走不了几步路就发现手如同浸在温热的沼泽里。不好意思地互看一眼,在裤子上随便擦擦,重新紧紧握住,再欢欢喜喜地走下去。手一直握在那里,温暖的热度,像手心里握住个永不落山的小太阳。

  你握住我的手,十六岁的心里就顿时一片安详,有种尘埃落定的美满。在风里下坠1999年初夏,我的左腿总是莫名痛。去学校医务室看了几次都说是运动疲劳,无大碍。有一次痛到在梦里大叫,妈妈吓得不行,带我去了武汉最大的医院。

  医生初步诊断完后把我支出去,只跟妈妈说。我好奇,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只隐隐约约听到“怀疑是骨癌,可能要截肢”这几个字。

  我哭着去找你。你说,哭个鬼呀,怕个屁,最多我换给你。

  你就是有这个本事,把所有温柔的话说得像命令,掐头去尾,只有主旨,但有柔情蜜意,不煽情,却有力。

  约好去医院做切片检查的前夜,我一整晚睡不着,天还没亮就去你家找你。你说,我陪你。今天。

  你买了一包555和打火机,像模像样地抽了一大口,结果却被呛了个半死。我抢过来抽了一口,结果比你呛得还惨。又去滑冰,去喝啤酒,啤酒罐子一直要堆到天花板上,接了无数个啤酒味的吻,最后黄昏来临的时候,从来就没有什么酒品可言的我开始大哭大闹,我说要去骑摩托车。你把桌子一拍说,好,去骑车。

  这一次,我没有戴安全帽。你也把安全帽远远扔了出去。

  夏天黄昏温热的风拍在面孔上,像海水的潮汐。云层的形状奇奇怪怪,似浪花中伸出一只挣扎求救的手,又似菩萨的半张慈悲眉目。神在天空看着我们这短暂的相聚和永恒的别离,然后,我跟你一起在风里飞起来,再下坠。

  伤心地,要远离

  可耻的是,我竟然没有死。

  更可耻的是,医院的检查报告出来,说我不是骨癌,只是骨刺。

  真是对不起,我居然没有死,我太平地参加了高考,太平地读了大学,太平地工作,一直做到如今。太平盛世没有传奇,没有你的我成为人群中无光无色、无声无息的那一类。你会原谅我吗?原谅我的庸常人生和无惊无喜。

  当时我全身多处骨折,在病床上昏迷了七天才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你。

  妈妈流着眼泪跟我说你不在了。我要和你一起死,结果是你妈阻止了我。她说你走之前最后的心愿是希望我活下去,你说我要是敢死,你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真好笑,我巴不得和你一起做鬼。可是你把我早夭的份额用掉了,我只能太平地活下去。

  后来我问妈妈你葬在哪里,她说你的骨灰被送回了老家,离县城还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路太难走,就别去了。

  后来你们全家都搬走了。你妈妈说,这里是伤心地,所以要远离。

  优秀员工路月明

  我迫不及待地长大,去上海上大学,住四人寝室,吊儿郎当,晃晃悠悠。然后日子就哗啦啦过了这么多年,我渐渐忘记身体里钉满的钢钉,努力活得人模狗样。只是每次坐飞机过安检时会麻烦点儿,报警器都会响起来,我站在安检口,像被抓住的小偷一样接受四面目光审判。

  如今这样的人生是从你那里偷来的,我活该这样被审判。我对此心知肚明。

  我每天加班像个工作狂,老板最喜欢这样的员工,年底给我发了五个月的薪水当奖金。

  今年过完年开车回上海之前,我把车子送进附近的修理厂做检查,以免高速上出问题麻烦。我坐在椅子上玩手机,突然我就看见你。我连眼睛都没有揉一下就知道那是你,一定是你。

  你瘸了一条腿,拄着拐杖蹒跚来去,可是你换轮胎又快又好,你趴在车底听一听就知道有什么问题。

  我往墙上看了一眼,上面的光荣榜上写着,本月优秀员工,路月明。

  冷漠的眼神无缘的人

  我在那家修理厂坐了四个小时,打连连看到胳膊酸到抬不起来。过年期间生意很好,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到一个戴墨镜的女人百无聊赖坐在窗边打连连看,可是你一直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中午的时候有女人带着小男孩来给你送饭,你对小男孩宠溺地笑,给了他好几颗螺丝让他滚着玩儿。当然,你也没忘记恶狠狠地吓他说,不许吞啊,吞了老子揍死你。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粗暴。

  开着车往家走时我的眼睛突然开始酸,眼泪一颗一颗冒出来。

  离家的前一晚,妈妈跟我坦白了一切。

  她说那一年是她去求你跟我分手,她不想我再跟着你骑摩托车去玩命。她说你在病床上还说服了你的妈妈一起来演戏,最后你们全家都搬走了,但只是从武昌搬去了汉口,跨过一条长江而已,世界很小,城市很大。我此后一直没有遇见过你。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在孤独地老去,没想到你也在这个城市一角,平淡度日,安静老去。

  后来是我家出钱让你去学的汽修,也是我爸妈帮你找的工作。你很感激他们,逢年过节像亲戚一样走动,只是背着我而已。

  回到上海我开始没完没了地看老电影,听老歌。上世纪90年代的黑帮港片是我的最爱。那里面的每一个男主角都是侠气横生的明亮少年,随时可以提着刀出去为心爱的人拼命,那些人,都像你。我在车子里放了一张王杰的碟,上下班一直听。

  他在里面唱,看过冷漠的眼神,爱过一生无缘的人……我的眼泪突然迅猛得有点挡不住。你之于我,是生命交付的最锋利的温柔。那些肤浅的深情都被这些该死的流行歌曲唱完了,我还有什么可以写给你呢?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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