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铭记我们走向不“成功”的青春

　　爱人：

　　昨天见你微博上发出B超照片，说宝宝已经三个月了，附上你挺着根本还不见踪影的肚皮照一张，满脸都是幸福。松了一口气，两个多月前你打电话来报喜之后的忐忑的心和保密的压力通通扔掉了，终于可以跟所有人一起对你说：恭喜。

　　前天我生日，日子一晃就到了根本不愿意跟人提岁数的时候。想当年我们两个去厦门玩，汪洋恣意地露着两条无敌长腿在街上乱逛，在厦门大学门口以刚参加工作的身份假装新生入学，还把接新生那两个小男生骗得一愣一愣。骄傲啊，那时候以为岁月眷顾我们，总不至于在脸上留下印记，如今再出门，那些小男生都要恭敬地管你我叫“x姐”。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前些天有出版社的人找我商谈写书的事情，关于我这些年的游历，打算找个卖点。我时常痛恨与你那么多年前一路结伴旅行的日子里竟然还没有发明数码相机，而我们又时常懒得连照片都不拍，只顾着在花荫里喝汽水。否则现在就可以实现我们当年那个变态的设想：既然我们彼此称呼对方为“爱人”，则应该出一本书，谎称是两个女同性恋者为了躲避世俗的偏见，于是一直牵手旅行。她们走遍了国内的名山大川风景小镇，见过了法国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田和古巴小妞的翘臀长腿。终于其中一人不敌道德大流，回家结婚，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另外一个则继续孤单行走，继续浮沉在这欲望横流的红尘滚滚中？一听就是一本畅销书的套路啊。

　　于是又有人翻了我俩过去写的一篇文章，是我们共同捏造的一个未来。陡然惊奇地发现不过在7年前，事情还是如此的与现在不同。在我们所捏造的未来里，我嫁了个潜水教练，住到了海边，梳漫长的麻花辫子，太阳在脸上晒出许多雀斑，身边好几个小孩缠着我做个早餐来吃。而你则是成为广告业女强人，每天披星戴月地工作，然后偶尔斥巨资到加勒比海边晒太阳，或者去巴西狂欢节里围观帅哥的翘屁股，给我寄各国明信片？结果一切都是相反，现在你和你的潜水教练在澳洲晒太阳，肚子里有了个马上就要降临人间的宝宝；而我则刚刚结束了一段环球旅程，正在计划下一个目的地。

　　原来一切都没有按计划进行。原来一切的确在按计划进行。

　　我们一直被按照“成为社会栋梁”的模式塑造着。你那个位高权重的爹，我那个满腹经纶的爹，一定暗地里都恨不得自己生的是个男孩，好继承他们满满的关于“成功”的想象。他们远没有王朔对自己女儿的宽容，王朔对女儿说：成功有什么用，不就是赚很多很多钱然后让很多很多傻逼们知道吗？这句话实在是当下对“成功”二字的最完美阐释。

　　以此铭记我们

　　走向不“成功”的青春

　　撰文_梁小黑图片_DAVID

　　104其实我们还是努力“成功”过的。

　　记得刚毕业那几年我赶了个IT业的热潮，全然不顾大学里唯一当掉而且补考四年都没及格的科目就是计算机。我铆足了力气往前冲考MBA，虽然根本不知道到底考来干什么。升职呗，在这个行当，不考个学位，如何升职，如何长工资，如何在这一行里声名显赫？那几年里你一定讨厌我，因为你因此有了新欢。新欢有时间陪你喝咖啡，泡酒吧，说一些没有用但是很好笑的事情，例如坐在咖啡馆的大沙发里说老板一定是同性恋，并且那款叫做“黄色潜水艇”的饮料简直是小资到白痴的地步。而我则总是忙，忙，忙，忙得接你电话都要告诉你：“我打算要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那几年你管我叫梁总。

　　等我终于明白IT界不是我的归宿而终于进了媒体之后，你开始忙着开你的广告公司，成为沈老板。我时常知道你凌晨4点还在做方案，早上7点就要起床去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提案比稿。公司刚起步的时候你为了个3000块钱的印刷活儿高兴了两天。后来公司大了，涉及了分拆，涉及了扩股，涉及了这样那样我听都没有听过的名词，你嘴里的数字从几万变成几十万然后变成几百万。那时候我很讨厌你。记得那次单位要做个活动，我本着“有钱让朋友赚”的心态给你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你的商人口吻，快速的计算和精明的开价让我觉得在面对一个陌生人。幸好忙碌的梁总直接上升为工作狂，忙得没有太多时间再去纠缠什么和沈老板之间的友情或者什么心情。

　　我不知道你正在厌倦你的生活，正如你不知道我正在厌倦我的忙碌。

　　29岁那一年我们去了法国旅行。在你我的百忙之中，已经忘记到底是谁倡议，谁同意。总之一切都像我们还小的时候那样，我们又要一起出去旅行了。到飞机场的时候你我都是气喘吁吁的。你告诉我说你一个小时前还在跟客户纠缠，我说对啊对啊，我在飞机上都还要把没有写完的稿子给写完。两个人，各自狼狈着，就这样到了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

　　“在我忘记法国南部的一切以后，还会记得这个午后。有风，有阳光，有树叶的声音和恋爱的鸽子。缓慢的岁月流过石子路上漫游的脚背，闪光的风停留在水池上面。树下有躺椅，躺椅上有薰衣草的空杯。”这是我在法国南部写的日记里的一段。

　　我们各自租了辆自行车漫游南法。你记不记得一路的野草和麦田在地上投下影子。经过麦田的时候听见麦子的芒在耳语。耳语随着麦穗的起伏融合成巨大的声响。野草有着薄弱的透明，在阳光的穿透下顽强弯腰，然后顺着风走过去的方向生长。草上长满了死去的蜗牛，他们到了临死的一刻集体爬到草的尖处张望。灰白色的，轻脆的壳连草都不能压弯，一只不能，两只也不能。

　　我们就这样一路在20啷当岁即将结束的时候对抗一路的逆风和斜坡。终于躺倒在房东那个美妙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已经是颇有成绩的“沈老板”的你告诉我说你的理想就是闲着，不想闲着的时候就去做义工，嫁人，生很多小孩。我则告诉你工作狂梁总的理想依然是环游世界，把钱和时间都花在玩儿上。

　　我们两个人的脸上同样的吃惊，好像在照了一面镜子一样。于是我才知道你的奋斗是因为爱惜那个和你一起奋斗的男人，你才知道我疯狂工作是为了赚取可供不工作的旅费——又或者说，与其说我们终于明白了对方，不如说我们终于明白了自己。我们一直以为我们需要的是这个过程，而忘记了这个过程之后其实才是我们的渴望。在这样的忘记里，我们沉浸在过程里不能自拔，它就像一个莫比思环那样让人感觉无望，而我们一直在埋头苦走。

　　事情是不是就从那一次旅行之后悄悄发生了转变？

　　再过了一点点日子，你告诉我你已经在考虑移民，我告诉你我正打算辞职。又过些日子，你告诉我你的移民申请已经批下来了，我说我已经停薪留职了。

　　后来，我去广州帮你打包行李，你说房子已经变卖，公司已经转让，你和你的男人在澳洲已经看中一个房子，前面有树，后面有山，走不远处就是海。“你去了以后干什么？”我问。“什么都不干。”你说。我告诉你我的辞职报告已经递交，下个月要去实现“80天环游世界”的奇思妙想。“然后呢？”你问，“然后再说。”我说。

　　再再后来，就是现在了。现在沈老板终于变成了沈师奶。

　　你说你已经学会了煮饭，而孩子一天一天地在身体内成长，让你日益感觉到神的恩赐。你给我看你自己装修的房子，把金鱼和竹子画在厨房的玻璃上；和我讨论院子里那些杂草和小花最终为什么难逃除草剂的厄运。梁总现在是梁无业。我跟你说等生孩子这件事像“去新西兰看大鱿鱼”那么吸引我的时候我再生；说我在学西班牙语，因为阿根廷和整个南美还在等着我呢。

　　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坐下来，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打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叽叽咕咕地说一些旁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好笑的事情，直到彼此的男人开始吼叫为止。

　　我们都知道自己和彼此都踏上了一条注定的道路，这条道路放在心里，曾经被纷扰的世界观和巨大的成功学掩盖得不露半点痕迹，只是所幸它终于挣脱了一切。我们穿着我们自己的红舞鞋站在它的起点上，也许从此我们不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起牵手旅行，但我确信我们能够一直看到彼此。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就像我们曾经幻想过的那样：我老成了很有知识的老太婆，你变成了唠叨的老妖怪。到那个时候，我们会相约在某个年少时候去过，或者没去过的国家，住在一个我们从来没舍得住过的豪华大酒店里，坐在游泳池边晾晒我们比基尼底下的小皱纹和小肥肉。然后我们到街边小餐馆的露天座位上坐着，每人喝一瓶啤酒，看看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小伙子们，热闹地在喷泉底下吃汉堡。怀想一下我们不曾成功，却快活非常的青葱岁月。

　　此致铭记。

　　爱人。

　　2011－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