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世骏:葛衣先借早秋寒

  杭世骏有一句话,我最喜欢。乾隆南巡,在杭州召见杭世骏,问他,你的臭脾气可改了吗?杭世骏说:“臣老矣,不能改也。”

  此时的杭世骏,有饭吃,有钱花,有人奉承,所没有的,只是年轻时济世的志向,而对他来说,那种志向,不过是人云亦云,丢掉了只是轻松。到了这个地步,所畏惧于皇帝的,不过是杀头充军,而这一年,他70多岁了,既知道皇帝不会太为难他,又知道如何把话说得囫囵,所以敢声称“不能改”。皇帝又问他怎么老而不死,他说,我还要歌咏太平呢。对这个老无赖,乾隆心中生气,脸上只好假笑。

  当年得罪乾隆的,是他的时务策。杭世骏是举人出身,后来应博学鸿词试,做翰林,乾隆开三礼馆,他是纂修之一。乾隆八年,有一次考试翰林,杭世骏在“作文”里议论朝廷歧视汉官,乾隆大怒,几乎要杀掉他,后经人劝解,总算开恩,让他“滚回老家”。

  杭世骏是狂放的人。有人说,他说话不像大宗师,做事不像大君子,近乎东方朔一类的人物。比如他好赌,和里中小儿在桥下赌钱,熟人来了,便以扇遮面。又如他的诗,当属清代的二流,但他自负,宣称要是遇到杜甫、韩愈,没办法,只好叫老师,要是遇到苏轼,便得叫老哥了。所以他平日里提到苏轼,常称为“苏大哥”。

  杭州有个巷子,那时叫大方伯里,是有名的旧货市场,杭世骏便生在这一带。杭世骏后来开铺子,卖古玩旧物,和幼年的耳濡目染或有一点关系。古代的读书人,每以亲手经商为耻,杭世骏为人本既疏放,罢归后以狂生自居,更是不管不顾了。他长年主讲书院,又有诗文字画的收入,只是喜欢藏书,不开铺子,钱不够花。

  杭世骏做生意,得罪了一个老朋友。他在广东主讲粤秀书院时,从江南运来湖笔,在当地货卖。卖也罢了,他还强卖给自己的学生——这个传统,古代早就有了,今人继承得也很好,但全祖望看不上这种做法,在背后议论。话传到杭世骏耳里,他极不高兴。

  全祖望去世后,杭世骏为全祖望文集作的序文流传开来,人们看了,吓了一跳。序文里说:“文不胜德,侈言不验,华言而不实,多言而躁,之数者之过,谢山微之,谢山其知惕矣乎?”这段话,简直是在批评全祖望(号谢山)的学问空洞。全祖望的弟子亲友们大哗,后来杭世骏被攻击为卖友,剽窃,便从此事起。

  其实这只是杭世骏的臭脾气。因为风气的原因,当时的人对全祖望的学问,每有批评,如杭世骏的朋友,大学者钱大昕,便说全祖望的学问是“野人之谈”。只是别人这么想着,不一定这么说,宣之于口的,不一定形之于笔,形之于笔的,也不会在人家死后,写在序文里。杭世骏却这么做了,老气横秋地数落死者,虽无恶意,终究是很不得体。

  清代喜兴文字狱的几个皇帝中,以乾隆存心最险。外示宽和,内怀深刻,这个皇帝很让文人害怕,因为他是内行,知道文人若要把骨头藏在鸡蛋里,会藏在何处。全祖望的文章,有不少犯禁的。杭世骏整理全祖望的遗著,拖延日久,令全的弟子恼火,不过这样一拖,倒也错过了文网最密的时期。

  起初,杭世骏被斥归,沈德潜赠诗说:“邻翁既雨谈墙筑,新妇初婚议早炊。”——说当说的话,反面的意思,便是不说不当说的话。杭世骏是喜欢说话的人,离开朝廷,有损有得。杭世骏为人没什么藩篱,总在乾隆面前晃悠,没准儿会有更大的不测之祸呢。

  既然是学者,总以学问为当行本色。在史学上,杭世骏的创作赶不上全祖望;他的史论,也不出色,给人的感觉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来,杭世骏没有全祖望那种对历史的热情,但谁能责备他呢?他是个读书人,想过得舒服一些,除此无大志。也许原先有过,后来是看不出了。

  经世济民之志,是古代读书人的一大障碍。不是说这些人不该有志向,但要重建一种既不那么被迫也不那么强迫的志向,不把老雄心扔掉,大概是不行的。明清文人,常被批评为言不及义,也许失去理想和抛弃理想,不是一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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