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随想
- 来源:视野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剑桥,随想,酒吧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1-08-03 09:39
墨蓝的天空,月光明亮,云层运动得极快,那些不知是十几世纪的建筑沉默矗立在那里,教堂的尖顶更显锋利,整十点时,钟声响了。我面前的赫肖尔路上,满是金黄的落叶,栗子也掉了一地,个个饱满,无人拾起。
几百年,它们一直如此,青年人换了一代又一代。他们曾经仅仅研习神学,曾经戴假发、穿绑腿,在妓院里疯狂,和市民们争斗不息,抱怨着四处的泥泞,不是吗,这原本是片沼泽地。八百年前,一群教师与学生从牛津逃来,这里看起来实在不是个理想的学习场所。
青年人仍然纵酒,但是妓院消失了,学校早已向女生敞开了大门。大学不断膨胀,神学只缩成一个分支,年轻人研究宇宙秘密、原子裂变、光纤通信、政治哲学、诗歌与艺术……昔日的学生,变成了日后的课目,躺在三一学院的宿舍里的青年人朗读拜伦,两百年前他在这里游荡,做尽可爱的坏事,还养了一头熊,以羞辱学院的老学究们。
剑桥到处是这样的神话,学生们故意用戏谑的口吻讲出,以寻找那种漫不经心的优越感。刚刚路过的那家老鹰酒吧里,就是墙边那个座位上,詹姆士·沃森与法兰西斯·克里克宣布他们发现了DNA的双螺旋结构;酒吧斜对面那条小巷里,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建筑外墙上,刻着“卡文迪什实验室”,十年前混迹于北大物理系时,觉得似乎世界一半的物理发现都与它有关,另一半都在三一学院,它有个著名的毕业生牛顿;再往前走是Lion Yard,除去水煮肉味道的那家金陵饭店,还有一家小小的戏院,正在上演《窈窕淑女》,戏院是凯恩斯创办的,就是既能拯救世界经济,又能和罗素谈论哲学,和伍尔夫讨论小说的那位,他似乎无所不能,既为英俊的小伙子着迷,又娶了一位芭蕾舞演员……还在他幼年时,他的祖母就这样祝福他:聪明绝顶,永远生活在剑桥。
这些典雅的八卦,可以没完没了进行下去,尤其是在这所学校的八百周年之时。仅仅时间的长度,这也是个惊人的成就。1209年,南宋王朝偏安于杭州,年号嘉定;再有70年,蒙古人的铁蹄最终到来;要再过20年,马可·波罗的中国游记才在欧洲出版,中国的繁华和强大,激发起整个欧洲的欲望和想像力。
八百年过去了,要依靠一个法国学者谢和耐的精心努力,我们才能一窥杭州城的繁盛景象。不断变换的王朝,震惊世界的成就,都只存留在纸面的文字上,有时候连这些发黄的纸面,都没人再想多看一眼。
但剑桥仍在,Peter House的饭厅,仍是七百多年前的模样。国王学院的大教堂,可以感受到16世纪的气息;牛顿的手稿还保留在三一学院的图书馆里,你可以试着去感觉当时的喜悦,甚至他的房间还有人住。历史不是博物馆,它是不断延续的河流,每代人既被它滋养,又给它提供新的动力。
我住在克莱尔堂,1964年才成立。饭厅里没有高桌、低桌之分,墙壁上也没悬挂油画,它的矮矮的红砖墙,也不会引来夜晚要偷偷攀登上去的欲望。它是剑桥最年轻的学院之一,只招收研究生和访问学者。它同时缺少传统和少年人的淘气。在某种意义上,剑桥是三一学院和国王学院的剑桥,是那些不知疲倦的本科生的剑桥。青春活力与古老传统短暂相逢,激烈碰撞,激起意外而灿烂的火花。
倘若早15年到来,会是另一番体验吗?看晚场电影归来,骑车穿过三一巷和Garret Hostel巷,在陡峭的水泥桥上暂停下来。转头看去,国王学院的陡峭的曲线,更显气势逼人。而脚下这座没有名字的石桥,据说由一位早逝的毕业生设计。
这里崇拜青春,也崇拜死亡,似乎正是死亡的阴影,才令青春与才华更显灿烂。从火车站出来,你就可以看到年轻士兵的雕像,他们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中丧生的剑桥学生。而格兰切斯特的果园里,鲁珀特·布鲁克的肖像随处可见。黑白照片上,他抿着嘴唇,头发蓬松,像是少年休·格兰特。27岁,他死于一战战场,死前他写下诗句:If I should die,think only this of me:/That there‘s some corner of a foreign field/That is forever England,击中了那个时代的情绪,青春、死亡、国家的荣誉,纠结于他一人。
我喜欢这些往事,15年前在北大的图书馆里,我不就在到处翻阅那些古老大学的记载吗?你和历史的隔阂,与杰出头脑的遥远距离,都融化在那些趣闻中了。或许在潜意识中,我也在暗暗寻找坐标与指引,未来的生活一团模糊,哪一条路才通往自己的方向。这不仅是每一代青年共同的迷惘,也因为中国失败的教育经验。我们切断了自己的传统,隔绝了和真实历史的联系,还发明了无穷的方式压制个人意识的觉醒。
赵匡胤在陈桥黄袍加身一百年后,诺曼人才征服英格兰。那位著名的鸦片吸食者德·昆西不是说过吗,如果他碰到一个中国人,将不加思考地服从他,因为他有两千岁了。
如今的剑桥,到处充满了这些两千岁的人,但对自己的过去所知甚少。他们感慨原来这家酒吧是18世纪的,学院是14世纪的,而一所大学竟然可以是八百年。你怎么可以责怪他们的新奇呢,他们宣称自己漫长的传统,但是每天所生活的世界,却都是明晃晃的崭新,很少有什么是稳固不变的。这些崭新和变动,给他们外在的活力和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他们像断了线的风筝,有时可以突然飞得很高,却难保下一分钟不直冲落地。
世界已经缩小,边界正在消失,陌生文化带来的冲击也迅速衰落,旅行的意义随之改变了。1936年夏天,W·H·奥登乘船去冰岛,之前他和Farber&Farber出版社签订协议,去写一本关于冰岛的旅行书。但是在五天后他放弃了这个计划。“这封信和冰岛毫无关系,”他在给朋友里的信写道,“它是一次长途旅行给人带来的变化的描述,一个人将怎样从外部反思自己的过去和文化。”激发奥登转变的是拜伦的《唐璜》。也正是从拜伦开始,那些异地的旅行,与其说是为了探索种种未知的世界,不如说是一种内在的流放,熟悉的感受再度陌生化,重新理解自身。倘若没有内在的转变,所有外在的体验,都将仅仅是一种信息,它无法转变为内在情感和理解力。
在一个充斥着全球旅行家、信息如此通畅的年代,去描述一个人人皆知的大学,显得无比愚蠢。但是我也经常碰到这样的年轻人,他可能知道剑桥的每一段轶事,却对这里一无所知。这所大学讲述的关于传统与变革、自由与原则、青春与死亡、爱与背叛的故事,我们还没开始真正了解。
(康希望摘自《作文与考试》)
*许知远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