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激荡辛亥年

  一百年前,社会怎样看“80后”?

  1905,废除科举,年龄最大的19世纪“80后”25岁,最小的16岁,正是追求立身立业的年纪,从知识结构到价值观,全部都要“系统重装”,经、史、子、集换成声、光、化、电。那么,索性给全社会重装、升级、重启。人生才20年便当此1300年一遇之大变局;以变应变,创出2132年一遇的更大变局---自秦始皇以降的封建帝制被掀个底朝天。

  于是,这群年轻人的人生格局出离想象地无限放大。原先,权力的核心像电影《无极》中的皇宫,圆环套圆环,终其几十年的脑力、钻营、熬忍,或可跻身靶心;现在,一帮胡子还未硬的年轻人,风风火火登堂入室,中枢执掌、地方大员、舆论领袖、刺客强人,年轻一代纷纷从崩裂的社会缝隙中生长出来。

  这一现象在历史上绝无仅有。

  1911,是“80后”的大年。

  首义都是“80后”

  辛亥革命不只有“第一枪”,但每个“第一”背后都有“80后”。

  1911年9月24日,湖北文学社和共进会联席会议定下武昌起义大计,推蒋翊武(1884年,括号内为生年,下同)为湖北革命军总指挥,孙武(1880年)为参谋长,“两武”是起义的第一策划人。

  当天,李白贞(1886年)接到了两项任务:赶制国旗;刻制“中华民国鄂军政府大都督之印”。他购买了红、黄、蓝三种色布,按共进会在东京预拟的九角十八星旗图样裁剪粘贴好,交其夫人陈氏缝制;又买回5寸见方紫铜一块,打磨光洁,反写字样,投入42度浓硝酸中侵蚀,文字显形后,再刊刻修整,装上木柄,李的左手拇指被刀划破,染红木柄,索性全涂红漆。第一旗、第一印炮制出炉。

  起义日期迫近,从上海采购的武器却姗姗来迟,制造第一弹的任务也交给了李白贞。10月9日,孙武等人在汉口俄租界宝善里14号检验李白贞制作的炸弹时,因有人在旁边吸烟引起爆炸,俄租界的巡捕循声赶来,孙武的干将李次生(1887年)顺手扯过两面旗子给孙武包扎伤口,背起就逃。起义名册落入巡捕手中。

  10月10日,湖广总督瑞下令关闭四城,搜捕革命党人。人人自危,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否在革命党人名册上,因为当时入党没有什么严格的组织程序,比如参加兴中会的方式就极为简单:约好在茶楼喝茶,孙中山来到时,凡起立者即为会员。

  这种无边际的恐怖,使所有人陷入“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的境地,毋宁反。早餐时间,工程兵第八营总代表熊秉坤(1885年)集中各队(连)党人代表,悄声说道:“我们的名册已落入敌手,被捕杀头只是早晚的事。与其坐而等死,不如起义造反。”在场代表一致决定,晚间第一次点名后、第二次点名前,即19至21点之间起义。第一次战前动员是熊秉坤完成的。

  晚7点前,金兆龙(1889年)、程正瀛(1885年)等人在二排营房中抱枪和衣而卧,值日排长陶启胜斥金兆龙:“你敢造反?”金很激动:“老子就造反,你又如何?”陶命护兵夺枪捕人,金与陶扭打,同时大喊:“今不动手更待何时?”金兆龙成了起义的第一个启动者,程正瀛打响了第一枪——他用枪托向陶的头部猛击下去,开枪打中陶启胜的腰部。

  熊秉坤恰好利用当班的机会,巡视营房四处,忽然听到楼上二排传来吆吼之声,忙朝二楼疾奔,正遇到陶带伤往楼下逃,有人又开一枪。顿时,营中人声鼎沸,枪声大作。

  熊秉坤在操场上吹响集合警笛,带着起义队伍,直奔楚望台军械库。但是,他官职较低,在楚望台训话,士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第八镇工程营左队队官吴兆麟(1882年)被拉来推举为总指挥,成为首义第一指挥。

  11日中午,革命军占领武昌全城。李次生把他高高举着的那面九角十八星旗插上蛇山之巅,又把所存的第二面旗悬挂在阅马场的湖北省谘议局外,成为辛亥首义第一旗。

  李白贞制作的“第一印”不久后也派上了用场。10月17日,黎元洪任命胡鄂公(1884年)为水陆总指挥,向清军进攻。这是中华民国鄂军都督府成立以来第一张正式委任状。

  辛亥都督,青年治省

  武昌起义发生,一时南北景从。焦达峰(1886年)在湖南,马毓宝(1894年)在九江,尹昌衡(1884年)在四川,张凤(1881年)在陕西,阎锡山(1883年)在山西,蔡锷(1882年)在云南,杨荩诚(1880年)在贵州,林述庆(1881年)在镇江,纷起响应。

  通过起义向清廷宣布独立的省区有14个,参与了“独立起义”的“80后”有8名,马毓宝甚至还是名“90后”。他们理所当然成为都督。

  辛亥都督,既是辛亥革命的产物,又是辛亥时期的特定名称。作为绝版,共有44名。在辛亥年只有20多岁的有12人,30多岁的有20人,40多岁的有6人,50多岁的6人。30岁年龄段及以下的共计32名,占总数的四分之三。而且在文化结构上,无学历的很少,有学历的居多,且几乎都是军事、政法专业出身;政治倾向上,主张革命、赞成共和的占多数。

  青年治省,有模有样。

  蔡锷带头减薪,正都督原月薪600两,减八成,实给120两;副都督原月薪400两,减七成,亦发120两;其余协都督以下,分别减六、五、三、二成不等,士兵仍照旧额。

  蒋翊武更彻底,规定自都督以下各官概支月薪20元,班长12元,士兵10元。有个数据可资对比:南北统一,黎元洪任副总统后,月薪是一万元,是他做都督时月薪的500倍。

  军政府中权力结构复杂,有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的职业革命家,同盟会员的新军军官,同情革命、赞成共和的大清新军军官,与革命党关系密切的会党成员、绿林首领,还有立宪派著名首领,清末的“叛臣逆将”,彼此倾轧,打横炮使斜力者亦不在少数。

  会党亦被作为重要的依靠力量,孙中山就曾加入洪门。得天下后,会党邀功请赏来了。以焦达峰在湖南的经历为例,在长沙起义后的短时期内,进出都督府的人车水马龙,吃大锅饭,要求安置。衡阳以南各属会党更是得意洋洋,认为“焦大哥做了都督,今天是我们洪家天下了”。在后来的历史书写中,革命党人对于这一段颇有隐晦。

  焦达峰回绝了来“跑官”的梅馨,梅馨转投谭延闿门下,谭与之密谋去焦之计。离武昌双十首义仅21天,焦即被害,谭延闿遂得以督湘。

  首义领导者中,孙武、蒋翊武、张振武(1877年)经常被并称“三武”,在现实中却合不来。孙武到南京向孙中山跑官不成,到上海拉拢一些失意政客和军人创立“民社”,口号是“反孙倒黄,捧黎拥袁”;张振武后来也是“民社”发起人之一,许多言行明显倾向于以黎元洪为首的“武昌集团”,后在北京被袁世凯处死。唯蒋翊武立场坚定,权欲淡泊。

  这些青年都督任期大都不长,多在两年以内,最短的不过一个月,除马毓宝下落不详外,焦达峰、林述庆死于非命,只有谭延、彭程万、阎锡山等人历经南京临时政府、北京政府及南京政府,官居高位。有人评价,他们实际上以做官为业,左右逢源,游离于革命与反革命之间。

  青春的血气方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后者更兼具那些“80后”的血气方刚和对革命的浪漫戏剧化想象。

  整个辛亥革命时期,革命党人的暗杀事件和暗杀图谋此伏彼起,自1900年史坚如(1879年)谋炸署两广总督德寿开始,至1912年彭家珍(1887年)炸死良弼止,共有50多起。

  吴樾(1878年)在他著名的《暗杀时代》里说:“夫排满之道有二:一曰暗杀,一曰革命。暗杀为因,革命为果,暗杀虽个人而可为,革命非群力即不效。今日之时代,非革命之时代,实暗杀之时代也。”吴樾在写完《暗杀时代》后不久,即以血肉之躯悲壮地向世人宣告暗杀时代的到来。

  辛亥年间鼓吹或躬行暗杀的志士,大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知识分子,史坚如牺牲时刚刚21岁,吴樾26岁,彭家珍24岁??

  1923年孙中山在《中国革命史》一文中,曾论及革命党人的几次政治暗杀活动。他说:“其奋不顾身以褫执政之魄者,则有刘思复(1884年)之击李准,吴樾(1878年)之击五大臣,徐锡麟(1873年)之击恩铭,熊成基(1887年)之击载洵,汪精卫(1883年)、黄复生(1883年)等之击摄政王,温生财(1869年)之击孚琦,陈敬岳(1883年)、林冠慈(1883年)之击李准,李沛基(1894年)之击凤山。其身或死或不死,其事或成或不成,然意气所激发,不特敌人为之胆落,亦足使天下顽夫廉、懦夫有立志矣。”

  被孙中山点名赞扬的这十个人中,“80后”就有七人。

  清臣端方在一份奏折中分析青年对于暗杀鼓动之所以“一唱百和,如饮狂泉”,原因在于“既刺激于时局,忧愤失度,复偶涉西史,见百年来欧洲二三国之革命事业,误认今世文明,谓皆由革命而来”。

  暗杀志士的“革命情结”催生出他们愿意为之献身的“烈士精神”,当然,佛学思想和游侠精神也是某种思想源泉。深为革命青年服膺的章太炎极力推崇佛家中的华严宗与法相宗,认为“这华严宗所说,要在普渡众生,头目脑髓,都可施舍于人,在道德上最为有益”。时人亦公开呼唤“游侠魂”,并认为,“共和主义、革命主义、流血主义、暗杀主义,非有游侠主义不能担负之。”

  “霜矛雪戟,雄剑宝刀,折枝之枪,开花之弹”,“80后”们以张良之铁椎,荆轲之匕首,激励同道以实际行动投身于革命洪流。

  在辛亥革命前数年,汪精卫和黄复生(1883年)、曾醒(1882年)、方君瑛(1884年)、陈璧君(1891年)等组成了一个暗杀团体。汪精卫这个人说相貌俊美的青年,因暗杀摄政王载沣而闻名天下。

  汪与袁的对话

  武昌义兵一起,经过一年半牢狱生活的汪精卫,在河南洹上“养疾”隐居两年的袁世凯,几乎同时“复出”。

  汪精卫在武昌起义后20多天才走出监狱,他找到同乡、袁的幕僚梁士诒,商讨联袁倒清的可能性。恰好袁世凯也想借南方革命声势逼宫,找到了梁士诒。

  汪精卫被邀到北京锡拉胡同(袁家所在地)见袁世凯,成为革命党人和袁打交道的第一人。那年袁世凯53岁,汪精卫29岁。

  史载袁、汪初次相见,汪伸出右手准备与袁一握,袁却向他深深作了一揖,汪急忙抽出左手还揖。宾主坐谈,相见恨晚,从晚七八时谈至十一二时。

  谈到第三夜,汪说:“如须继续谈,请求再约一人。”袁问何人,汪答魏宸组(1885年)。次夜,魏加入了“锵锵三人行”,讨论中国政体,君主、共和何者适宜。魏善辞令,袁世凯渐渐不坚持君主,双方相约里应外合,推倒皇帝。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汪找魏见袁世凯,本来是想暗杀袁世凯。胡鄂公在《辛亥革命北方实录》中记载,1911年11月22日,汪精卫“忽强外交部主事魏宸组同谒世凯”。汪对魏说:“吾将畀汝以炸弹杀世凯于外交部,故使汝先识之。”魏说没有把握,也不想干,并在组织内发起了一场去袁留袁究竟于革命何者有利的讨论。“用袁倒清”是大多数革命领袖的意见,“取消上次炸袁之议”。

  汪精卫不动声色地继续着与袁世凯的蜜月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过他太入戏,与袁克定拜为异姓兄弟,相当于认了袁世凯做干爹;调控京津等地革命活动,在南北议和中与袁暗通款曲,劝孙中山放权,使辛亥革命最终走上了政治和平解决的道路。

  辛亥时期的汪精卫像个政治演员。暗杀是一种极端的对话机制。出狱后的汪精卫开始改变对话方式。

  当年的孙中山也曾寻求与李鸿章的对话。1893年底,还处于革命或改良的犹豫之中的孙中山,投书李鸿章,企图劝说统治者走自行改革之路,并表示愿出国考察农业。但对方回应冷淡,并未晤面。

  莫道君行早

  辛亥年还有一批二线的“80后”、“90后”,却在日后成为最前线、最成功的“辛”青年,他们是中共早期或第一代领导人。

  在湘籍学界的反清浪潮中,毛泽东(1893年)自己说是“许多人里的一个小卒”。武昌枪响传到长沙,10月22日清晨,毛泽东从学校赶到新军五十标的操坪上,准备向一个朋友借双雨鞋,到武昌参加革命,他听说武汉的街道潮湿。

  首义消息传来,正在黄州中学代课的董必武(1886年)立即剪掉脑后的辫子,连夜步行赶赴武昌,担任革命军政府军务部的秘书工作,随即又从武昌奔赴汉口,参加兵站工作,组织支援前线部队的后勤供应。

  武昌起义的第二天上午,詹大悲就阔步走出了监狱(1887年)。下午,与蔡济民(1886年)带兵两连,高举十八星旗,渡江克复汉口。

  李六如(1887年)也参加了武昌起义。他更具知名度是在南北和谈时,袁世凯企图拉拢他,授少将衔,但他没有理睬。

  参加武昌起义、后来成为中共党员的还有潘怡如(1881年)、余贲民(1888年)、陶峙岳(1892年)。

  1911年10月30日,蔡锷领导了云南重九起义。朱德(1886年)当晚被提拔为连长,参加攻打总督衙门的战斗,成为起义中的先锋战士之一。

  参加重九起义的还有周建屏(1892年),当时是普通一兵,后来参加护国战争,在朱德所在的一军第三梯团第六支队任连长。

  参加其他各地辛亥革命,后来成为共产党人的,还有吴仲禧(1895年)、张曙时(1884年)、杨殷(1892年)、钱来苏(1884年)、王绍鏊(1888年)、史可轩(1890)、续范亭(1893年)等。

  周鲠生(1889年)、李四光(1889年)、余亚农(1887年)、许德珩(1890年)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在经过漫长的岁月淘洗后,也分别在1956年、1958年、1959年和197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辛亥年,许多青年还在探索中。毛泽东觉得在那支新军中找不到实现理想和抱负的途径,遂决定离开新军,去学校读书。他看到肥皂学校的广告,觉得制造肥皂“有巨大的社会效益,可以富国富民”,打算去做一个肥皂制造家;看到法政学堂的广告,便做着“一个法律学家和大官”的梦;后来,看到一个商业学校的广告,觉得“国家正在作经济战争,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就是能够建立国家经济的经济学家”。

  青年毛泽东渐由改良向革命转变。10年后,当他站在南湖红船之上,心境已然不同。

  刘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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