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沣三载

  “80后”革命军,面对的革命对象,同样是一帮“80后”,以载沣三兄弟为代表。

  作为溥仪的父亲,父以子贵,26岁的载沣以摄政王身份监国,成为实掌皇权的“末代皇帝”;弟以兄贵,六弟载洵、七弟载涛,之后分别掌管了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的海军和“总参谋部”。

  廿多岁担当如此要职,在家天下政体中,并不那么稀罕。但在家国这艘千疮百孔的龙船驶进湍急的险滩时,将舵交给这帮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殊为特别。百转千回、进退维艰、调转不得,除了原地打转、徒费周章做无益的补救之外,只能留下一段折戟沉沙的故事给后人聊谈。

  毫无疑问,载沣所主导的清廷体制内改革在与体制外革命的赛跑中败下阵来。

  “金铁四国”,一剂猛药

  载沣的第一次政治出场,是代表清政府去德国,就德国公使克林德被义和团杀死一事向德国政府道歉。

  这是清政府第一次派亲王出洋。早在戊戌变法期间,维新派官员就曾上书请求光绪帝出国访问,但被驳回。

  载沣此行,折辱之外亦有收获。德皇威廉命胞弟亨利亲王亲自招待载沣一行,并抓住适当机会推广德国经验,“欲强皇室,须掌兵权,欲强国家,须修武备”。

  零距离的体察,像撞针一样触发了载沣久酿于心的“皇族典兵”宏图。枪杆子是硬道理,清立朝靠八旗,后靠绿营,再靠湘军、淮军,以及李鸿章建立的北洋海军,后来是以北洋军为主体的新军。

  与此同时,20世纪初,新知识分子阶层在内外诸种因素的影响下,形成了一种改造社会的新理念---尚武意识。庚子年后,湖南才子杨度在日本留学时提出“金铁主义”:金者金钱,铁者铁炮。因加一“金”,提倡经济霸权主义,杨度的“金铁主义”较俾斯麦的“铁血主义”更有诱惑力。

  载沣比杨度更早接触到德式的“军国主义”,这给他的德国之行留下烙印。或许这正是德国点名要时年仅18岁的载沣出使的深意。

  尚武,已成当时中国社会上下共识。军国主义,穷兵黩武,最终固然要失败,但在奉行丛林法则的时代背景下,军事强大即为国家强大,强大了就可以兼弱攻昧,德国、日本、沙俄,无一不是靠此起家。中国若能跻身“金铁四国”,无疑是对内忧外困、积弱涣散时局的一剂猛药。

  出访归国,载沣即向慈禧太后奏请设立贵胄学堂,但并无下文。

  慈禧归西,载沣掌权,做了三件事:一、建禁卫军,拱卫皇宫。二、重建海军。甲午海战,北洋舰队被裁撤,中国海防已名存实亡。三、仿德日的“参谋本部”制度,建军谘府。十多年前,甲午惨败,除武器、训练、将帅、后勤等落于人后之外,缺乏专业的参谋部门也是原因之一。

  1909年7月15日,载沣以摄政王身份自任海陆军大元帅,并以载洵为筹办海军大臣。次日,又以其另一弟弟载涛管理军处并禁卫军训练大臣。形成摄政王三兄弟把持军政的局面。

  此外,又推义务兵制。王公宗室子弟一律投营充当兵卒,三年后方准当差;军人不仅要使其具有忠勇之心胆,而且要使其品格高尚、威严。

  从载沣的施政布局来看,不能说毫无见识。

  手握高配武器,朝天华丽地放了两枪

  权力可以给,经验自己垒。

  皇权像一把子弹上膛的高配武器,抓到手里,也未必有能力使用。年龄加起来不满80岁的载沣三兄弟,既无阅历,又无从政或练兵的经验,军国大事,轻于一掷,只如朝天华丽地突突放了两枪而已。

  载沣三兄弟都是贵胄学堂的学员,然而身为摄政王却带头逃课,他人亦是虚应故事。载沣因为未能毕业,深以为憾,饬令该学堂将每日讲义抄录送呈以便自习。

  这弟兄仨无一例外眼高手低。贝勒载洵授海军部大臣时不过24岁,这一职位是他主动请缨,他要继承父业,掌管海军。载沣明知这个贪吃能睡的胖弟弟根本一窍不通,可架不住他又吵又闹,只得答应。

  载洵风风火火上任,即宣布了一个雄心勃勃的发展海军规划,7年内添造头等战舰8艘、巡洋舰20艘、各种兵轮10艘,以编定北洋舰队、南洋舰队、闽省等各洋舰队及鱼雷艇三队;在此之外,还预备成立各洋军港及船坞,设立海军大学等等,其志远大。然李鸿章当年打造北洋舰队历时十数年,最终仍功亏一篑,清末囊中尽罄,银子哪儿来?

  赴德订购军舰,德方设宴招待,载洵临阵推脱,因他当晚吃了一个肘子、几个馒头,“吃得太饱,一点东西也不想吃了。”中国驻德公使荫昌苦苦哀求,这次宴会是德国皇叔代表德国政府来邀请中国皇叔,我们事先答应,不去赴宴未免太失礼了。载洵仍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荫昌吓唬他道:“德国可不是好惹的,王爷不会忘记庚子年的事儿吧?”

  载洵想起他的五哥载沣曾来德赔罪,只好强打精神参加宴会。当载洵在德国皇叔的陪同下走进灯火辉煌的皇宫,顿时国乐高奏,掌声四起,名媛佳丽云鬓香影,载洵刚才一肚子的不高兴一下子烟消云散。宴罢之后就是盛大舞会,男女宾客捉对登场,载洵竟流连忘返,迟迟不思离开。

  幼稚事小,还有其他坏心。载洵后到英国订购战舰,议价未成,先谈回扣,声名狼藉,贻笑中外。

  在载洵出国晃了一圈后,当上军谘府大臣的载涛也依葫芦画瓢,以考察军事的名义周游列国,还算体面,各方对他的印象及评价都还不错。

  但,载涛也是玩主一名,尤精唱戏、马术。1950年8月10日,他被毛泽东委任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司令部马政局顾问。

  刚学会下棋的生手,总以吃子为乐

  1908年11月20日,载沣首次以摄政王身份召集军机处及政务处各大臣会议。为表谦逊低调,他特意将会议安排在较偏僻的文华殿。然而,载沣很快就发现,权力像移植到自己身体上的假肢,接合不好,很不给力。

  有权的地方就有利,有利的地方就有争。首先一股掣肘力量来自隆裕皇太后。慈禧为自己这位内侄女留下一招儿伏笔,“遇有重大事件,必须请(隆裕)皇太后懿旨”。面对这个处于微妙平衡中的权力布局,载沣无处下手。哪怕误触一处,都可能引发整个清廷权力网的地震。

  清末御使胡思敬对这张八党并峙的权力网有过这样的梳理:“洵贝勒总持海军,兼办陵工,与毓朗合为一党。涛贝勒统军咨府,侵夺陆军部权,收用良弼等为一党。肃亲王好接纳沟通报馆,据民政部,领天下警政为一党。溥伦为宣宗长曾孙,同治初本有青宫之望,阴结议员为一党。隆裕以母后之尊,宠任太监张德为一党。泽公于隆裕为姻亲,又曾经出洋,握财政全权,创设监理财政官、盐务处为一党。监国福晋雅有才能,颇通贿赂,联络母族为一党。以上七党皆专予夺之权,茸阘之徒,趋之若鹜。而庆邸别树一帜,又在七党之外。”

  处处都是苍蝇,蝇营狗苟,困在网中央的载沣成了无头蜘蛛。

  宫墙内的“局域网”尚复杂如斯,墙外那张大网更广、更深,复杂到不可知又不可测。载沣要面对的,一是地方督抚,北方是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北洋军阀,南方则是各地的地方实力派。二是崛起的各地立宪派。以上这两股力量既相斥又相靠。三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有的与各地会党结合,有的渗透在新军中。反清民主革命从1894年发端到1908年,已经成为有领袖、有组织、有纲领的政治力量。

  清廷还有何招儿驾驭政局?载沣使出了个“硬招儿”:黜袁世凯、皇族集权。

  载沣的满族祖辈们,对汉官采取的是既防又用,以汉人帮满治国之策来维系其统治。可面对这闹心之局,根底浅薄的载沣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瞄准的就是一条:大权不能旁落,保卫父子权位为大。他认定保有权力的方法就是集大权于自己手中。他像一个才学会下棋的生手,光以吃子儿为乐,胸无大局,脑缺大略。形式上的权力完全不等于实际上的效力。

  实际情况肯定与载沣所期相反。他哪里会明白,延续两千多年的封建制度已走到了尽头。在社会制度根本性的大变革面前,他还有整个清廷都仅仅是一只螳螂。

  一切矛盾都在加速激化。内外矛盾、朝廷与地方的矛盾、朝廷统治集团内部矛盾、两种社会形态的矛盾,包裹在外面的民族矛盾,则又给孙中山添加以“驱除鞑虏”为旗帜的灵感。

  人们纷纷转向革命,风暴一日千里。

  他不具备这个能力,也无法承担历史重任

  载沣三兄弟都进入过汪精卫的刺杀名单。

  载洵、载涛考察欧洲海军归来,汪冒风雪,携带盛满炸药的铁壶,来到车站竟日守候。因当日载洵、载涛下车后,有无数戴红顶花翎之人同行,辨认不清,只好作罢。行动未遂,又定下擒贼先擒王之议,谋炸载沣。另一名叫熊成基的青年还曾谋划刺杀载洵。

  同龄人载沣与汪精卫,虽同为青年,然各有所志,在时代行至一个扳道岔口时则各取其途。

  载沣,早4点入朝,先在办事殿、暖阁披览各奏折,5点召见军机大臣以及预备召见各员,到7点钟左右办事完毕后,稍微休息数分钟。8点钟起即到上书房展读进呈的各讲义,到9点多钟方于三所休息。休息时,仍阅览紧要奏折,长达几十分钟,回府时多已是11点了。载沣还谕令内监奏事处每日将章奏送至公所,以便随时详细批阅,且常有长批。

  慈禧出于私心,立下一个有BUG的政治遗嘱,将性格懦弱的载沣推上权力制高点,宝座四脚却是架在累卵之上。应对整个清王朝的危机,需要强有力的权威人物来领导,可晚清八卦中说他连老婆都搞不定。如遇夫妻争吵,次日载沣怒气未息,大臣们的章奏多被严斥,批云“著不准行”。京师传为笑柄。他的福晋也是慈禧指配,荣禄之女。

  1960年1月26日,周恩来在全国政协礼堂接见溥仪等人时,对载沣作了评价:载沣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当上摄政王的,他不具备这个能力,也无法承担历史重任。

  载涛这样评价他的五哥:“他作一个和平时代的王爵尚可,若仰仗他来主持国政,应付事变,则绝难胜任。”

  刘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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